第七章 借屍還魂 四、王闓運為初出茅廬的弟子出謀畫策

最令他高興的是楊度不再提騷動的進步主義了,而是大談君主立憲。君主立憲與王闓運早年心目中的帝王之學雖有區別,但時至今日,在洶湧澎湃的變法思潮的影響下,他的帝王之學也有所修正,修正之後的帝王之學與君主立憲並沒有多大的差別。他認為楊度還是忠於師教的。若這次從騷動的進步主義轉為倡導民主共和的革命黨,那就徹底背叛師門,他就要效法孔老夫子,號召門徒們群起而攻之了。

環繞著魚池邊擺著五十盆菊花,是前年去浙江天童寺任住持的八指頭陀,托徒弟帶來花種培育的。天童寺的菊花聞名佛門,尤其是它的墨菊更負盛名。王闓運請了一個花匠精心培育出二百多盆菊花,他自己留下五十盆,其他的便分送給前來拜訪的客人們。

「張制台到武當山養病去了,要九月中才回武昌。陸撫台見到了,說了半天話,也沒聽他拿出一個主見來。」

與去年相比,出洋留學的風氣又開放了一大步,這主要應歸功於朝廷的大力提倡獎勵。同時,朝廷倡導變法,各種新式學堂,如師範、法律、財經、醫科、礦業等如雨後春筍般地興起,各種實業公司也紛紛建立,這些學堂、公司大量需要新式人才。各級衙門也廣為搜羅留學生充當幕僚。至於各省仿效袁世凱的北洋陸軍所建立起來的新軍和武備學校,則更是大批羅致學軍事的留學生。所有回國的留學生都可以很快得到功名和一份俸祿優厚的待遇。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朝廷已經明諭宣布,今年甲辰恩科是特為老佛爺七十大壽而設,從此之後永遠廢除科舉考試。這一道諭旨將實行一千多年之久的讀書人的仕進之途堵死了。讀四書五經,寫八股文試帖詩,再也不能有黃金屋千鍾粟了。讀書人要想有出息,只有讀有實用的書,要想得功名,只有出國留洋。

「皙子,我看了你的《粵漢鐵路議》,你現在長進多了。」王闓運吐出幾口白煙來,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十分舒服。「你搬出國際公約私法,又援引了外國的許多成例,把個廢約的事說得那樣理由充足,我看了自愧不如。皙子,你是青出於藍勝於藍了。」

「這是托她的福呀!」王闓運指著站在一旁的周媽,一點顧忌也沒有地說道。說得周媽倒有點不好意思,轉身去張羅茶水去了。

眾多弟子中,目前給他大增臉面的是在京師翰林院供職的戊戌科榜眼夏壽田,他常引以自豪。然而他知道,夏壽田只是個聰穎勤勉的讀書人,還不是叱吒風雲的人物,真正能傳他的帝王之學,有可能將他青年時代的抱負付諸現實的弟子只有一個,那就是楊皙子。這種前景,從楊度第二次留學日本一年來的成就中,他看得更清楚了。

「你的這些西學新學,我不能指教。」王闓運坦誠地承認。他又將紙捻子吹燃,把煙點著,嘴巴含著煙袋,斜著眼睛說,「不過,我要向你指出一點,辦事與作文章是兩回事。你的文章儘管寫得花團錦簇,道理說得滴水不漏,但究竟是紙上的東西。他張香濤身為總督,要做的是實事。你要說服他,使他同意出面廢約自辦,必須要有實實在在可行的措施。」

楊度明白了。他高興地說:「先生,你老的意思是說,湖南的銀子在他們那裡。」

儘管王闓運崇尚魏晉名士通脫曠達的風度,服膺老莊清靜無為的學說,想以逍遙處世;儘管他外表上也學得很像:如傲視權貴,在官場人物面前倚老賣老,與周媽和其他女僕的相處不檢點,穿著打扮年輕化,說話戲謔隨便,但王闓運畢竟不是魏晉時,也不是庚桑楚、接輿那一類人,從年輕時所立定的經營天下的志向一直在他心裡牢牢紮下了根子,直到老年,他仍忘不了對國事的熱切關注和對學問的執著追求。他以發現人才、培養人才為己任,以著書立說,弘揚學術為樂趣。而今桃李滿天下,著作與身齊,文章泰斗、一代宗師的美譽,他受之無愧。加之身體勁健如昔,一般人到了他這個年紀,差不多都認為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到了殘冬季節,但王闓運卻不這樣認為。他覺得此刻自己好比碩果累累一派豐收的金秋,還可以愜意地過它十年二十年。

王闓運最樂意看到別人對周媽客氣,他認為這是給他臉面。他樂呵呵地說:「皙子,坐下坐下,自家人,哪有這多禮數!」

一會兒,周媽端來了兩杯擂茶,笑眯咪地說:「大少爺,喝茶吧!」

「是的,」王闓運笑著說,「皙子呀,我勸你未見張香濤之前,先去找這些財神爺,曉之以國家大義,誘之以個人利益,將他們說動。如果這些人能拿出七八十萬出來,湖南的百萬就不成問題了。你楊皙子能拿出湖南百萬銀子的保證來,就等於給張香濤一顆定心丸。他張香濤年輕時是清議派首領,這些年又對辦洋務極有興趣,這種名利雙收又不要他花費大力氣的事,他何樂而不為呢?」

「三百萬兩銀子從何而來?」王闓運一步不舍地追問。

楊度對先生說:「漂洋過海的,不能多帶,一點意思。這瓶酒是代懿和叔姬孝敬你老的。這包櫻花茶是我和老三送的。這雙東洋襪子和頭巾送給周媽。」

「話也不能這麼說。我剛才講的,畢竟是五十年前的事,現在與過去有一個大不相同之處。」王闓運站起身來,走了兩三步,腰板挺挺的。他中氣十足地繼續說下去,當年遊說公卿的神采依稀可見。「五十年前,湖南是官窮民窮紳也窮。現在湖南官家的府庫、民間的倉廩依然是窮的,但卻有一部分鄉紳大大地富了。這裡面有兩類人。一類是近幾年的暴發戶,他們靠經商做買賣賺了大錢。眼下中國有兩大公司。一是天津的久大公司。公司經理范旭東在澳大利亞學製鹽,學成回國後在天津設廠煉鹽,造出的鹽白如雪,暢銷全國。范旭東是湖南人,據說他的堂兄范靜生也在日本……」

與湘軍糾葛的這些往事是王闓運引以自豪的歷史,一談起它便格外起勁,滔滔不絕。

楊度喝了一口,很可口,笑著說:「好久沒有喝到擂茶了,還是這茶好喝。」

「見到張香濤和陸元鼎了嗎?」扯了幾句閑話後,師生的談話轉入了正題。

「首先,廢約在法律上是可行的。」楊度侃侃高談,「第二,上自朝廷下至全國輿論,都認為收回自辦是應該的。第三,我們自辦的條件是具備的。這條件一是資金,二是技術,三是管理……」

這一年,王闓運接到楊度寄來的十餘份《新民叢報》。他從《新民叢報》上看到了弟子所發表的《湖南少年歌》、《金鐵主義》,他讀後激賞不已。

他有許多得意的弟子,齊白石是其中之一,還有諸如八指頭陀、張鐵匠、曾銅匠等人,都是有極高天賦而屏於士人之外的人,經他賞識點撥,都已成為了詩文成就很高的名家。眼下這已經傳為文壇佳話。他相信,在他百年之後,這些佳話還會傳下去的。

王闓運將弟子領進一樓的客廳,坐下後,隨來的黃氏娘家侄子把禮物送了進來。

這首《擬迢迢牽牛星》,他十分滿意,甚至認為詩中那種瀟湘深秋的冷寂意境,跟原詩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個字都用不著動了。他又哼起另一首:

這幾天心情特別好,王闓運重新將漢魏古詩溫習了一遍。愈讀愈覺得詩還是漢魏時期的好,唐代的近體詩雖號稱高峰,到底不如漢魏詩的古樸深沉。尤其是《古詩十九首》,後人評論它是開一代先聲,又說它驚心動魄,一字千鈞,真正是的評。可惜後來許多的模擬之作,都是東施效顰。這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們的才氣學問都不足以為之。若論二者兼備,千年詩壇,捨我其誰!

李氏說:「娘是老了,不然也去東洋,專給你們做湘潭飯菜吃!」

「先生,照你老這麼說,湘、鄂、粵三省沒有自辦鐵路的經濟能力?」

「不成問題?」王闓運反問,「從何處出?官出,紳出還是民出?」

楊度答:「東洋的飯菜,叔姬也還吃得慣。即使吃不慣,也可以自己煮。反正米呀菜呀油鹽醬醋呀都是一樣的,只是做的口味不同罷了。」

周媽對楊度的成見,早在去年就消除了多半。這一年來,他常聽老頭子誇獎楊度有出息。又聽人說,留學回來的都會做大官,她心裡對楊度增加了幾分敬畏。現在楊度這樣懂禮節,更使她感動,忙說:「大少爺,你這樣客氣,我擔當不起!」

當著周媽的面,他又在「皙子」後面有意加了「他們」兩個字,意思是這裡面也包含著代懿和叔姬的心意。周媽搓搓手後雙手接過。襪子是用雪白的細線織成的,還夾著幾條金絲花邊,顯得貴重。頭巾是黑色的,中間是一幅鏤空圖案,一個藝伎一手撐著傘一手搖扇,作歌舞狀。周媽歡喜無盡,滿臉堆笑說:「這東洋貨就是好,勞你費心了。」又說,「大少爺,恭喜你生了個好崽,像你像極了,好逗人喜歡。我給你泡茶去!」

楊度笑著說:「那就更好了。」又說,「娘,澎兒只去了兩個月,就會講好多日本話了。」

擂茶名曰茶,卻沒有茶葉。將芝麻、熟黃豆、生薑合在一起搗碎放在杯子里,用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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