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亡命扶桑 七、櫻花叢中,楊度與田中探討中國的富強之路

箱根在神奈川縣,位於秀麗的相模海灣西北,距東京不到二百里路程。境內的箱根火山海拔一千四百多米,山勢雄偉,林木蔥蘢,氣象甚是壯觀。火山腳下的蘆湖,湖水湛綠,一清到底,使人觀之心舒氣爽。此地多溫泉。哪怕是三九隆冬季節,從火山周圍地下湧出的汩汩泉水都冒著一絲絲熱氣,給箱根帶來融融暖意。正因為箱根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使得它成為日本有名的遊覽勝地。

這裡尤其是觀賞櫻花的好地方。箱根因為境內多溫泉,地氣暖和,所以櫻花開放的時間要比附近的城鎮早幾天。東京、橫濱、靜岡等都市裡那些愛花惜花的人們,為了能和櫻花多相處一些日子,往往先到箱根賞幾天花,回去後恰好趕上當地花事盛時。千惠子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在東京櫻花初綻的時候,趁著放假,特為從橫濱來到東京,邀請爺爺奶奶先去箱根賞花。

當田中夫婦和楊度、千惠子來到箱根的時候,果然此地已是繁花似錦、遊人如織了。這裡山腳、湖畔、水邊、路旁生長著成千上萬株櫻花。有的高達十來米,主幹粗大,側枝茂密,滿樹花開得亮堂堂光閃閃,頗似一個身軀肥壯的相撲健將得勝回里,披紅挂彩,神氣十足。有的只有個把人高,枝幹都還顯得稚嫩,但也是千朵萬朵壓滿枝頭,就像一個頭上插滿了金花銀花的閨中新娘,正在嬌羞地等待著迎親的花轎進門。放眼望去,陽光照耀下的無邊無際的花海,泛出一片燦燦爛爛的銀白色的淺紅色的光暈,整個箱根的湖光山色都被它照亮了染紅了,裝扮一新的賞花者笑談著歌舞著,三三兩兩地在花海中穿行,又給箱根增添了蓬蓬勃勃的生機。

這種輝煌瑰麗、光彩奪目的壯觀,莫說是在國內見不到,就是在東京,楊度也沒有見到過。此時此地,世界彷彿沒有黑暗,沒有貧寒,沒有醜陋,更沒有罪惡;人世間充滿的是陽光,是美麗,是祥和,是人們渴望和追求的幸福。楊度不由得從心底里發出讚歎:「人生永遠都是如此,那該有多好啊!」

田中也被興旺的花事所吸引,聽了楊度的感慨後接著說:「是呀,只可惜人生快樂的時候少,憂患的時候多,就像這櫻花一樣,長年累月都是冷冷寂寂的,熱鬧風光也就只有這麼幾天!」

「爺爺,這麼快樂的時候,你說這種掃興話做什麼!」千惠子打斷爺爺的話。她少年不知愁滋味,生活在她的面前,正如眼前這一片光燦燦的櫻花,她決不願意去聽那種人生多憂人生苦短之類陳詞舊調。

爺爺微笑著看了一眼孫女,不再說下去了。和子老太太又重複起她一踏進箱根境內就不斷說起的話:「箱根這地方的花,就是比東京的開得好看。」

幾株特別高大的櫻花樹下圍著一圈人,楊度猜想一定又是一對新人在舉行婚禮。千惠子眼尖,說:「有人在表演茶道,楊先生,去看看吧!」

楊度還沒有看過櫻花樹下的茶道表演,他跟著千惠子擠進了人圈。這是一處露天茶室。地上鋪著幾塊深紅色的地毯,地毯的一角跪坐著一大二小主僕三人,面前擺放著茶釜等各種茶具。中間的主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她身穿鮮艷的大紅和服,腰系翠綠色寬邊綢帶,頭上一個碩大的髮髻,髮髻上插滿了各式耀眼的珠寶首飾,給人一種雍容華貴的感覺。跪坐在她的左右的,是兩個八九歲的小女童,她們也穿著紅色和服,只是頭髮未加裝飾,三人的面部全都塗上刺眼的白粉,嘴唇則抹得血紅血紅的。地毯的另一角坐著四個琴師。琴師奏起了古典樂曲,小女童起身為小泥灶升火,女主人為瓦罐加水。一曲古樂剛奏完,瓦罐的水便煮沸了。略停一會,古樂再奏起。女主人伸出纖細的雙手,端起華麗的茶碗一遍又一遍地洗刷,那態度一絲不苟。洗刷完了,她將兩木勺綠茶末倒進茶碗內,用沸水沖泡,再用一個圓形的空心篾器在茶碗內攪拌,然後雙手捧碗,一會左一會右地慢慢轉動。左右轉了七八次後,另一小童起身,捧了一個黑漆托盤走到女主人身邊,女主人將茶碗放到托盤上。

千惠子對楊度說:「我們走吧。這小女孩等下就會朝著看的人走來,她看出哪個人的身份較高,就會請那人喝茶。這喝茶也有許多講究。說不定那女孩會認出你是中國人,遠道來的客人,她會請你喝茶,那就麻煩了。」

「那趕快離開。」楊度笑著說,「我端著茶碗,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喝哩!」

二人走出人圈,田中老夫婦正站在一邊,對著遠處指指點點,顯然是在等他們。

「楊先生,中國有櫻花嗎?」千惠子仰起面孔問楊度,那白裡透紅的面孔夾在花叢中,簡直令楊度分不清哪是櫻花哪是她的臉。楊度突然想起兩句唐詩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遂答道:「我們中國沒有櫻花,但有一種花也可以和櫻花比美。」

「什麼花?」千惠子興緻濃厚地問。

「桃花。」楊度答。他想起了石塘鋪仲春的桃花來,動情地說,「在我們家鄉,幾陣春風春雨過後,山前山後的桃花都開了,很是好看。」

石塘鋪的粉紅色的桃花,在最旺盛的那些日子裡,也會給周圍的田野農舍披上一幅彩緞。但楊度心裡當然明白,再好看的桃花,也無法跟眼前的櫻花相比。首先是這種氣勢:綿延廣闊,一望無邊,枝幹偉岸,直插雲天,令桃花黯然失色。其次是賞花者之普遍,情緒之濃烈,更是中國民眾所不可思議的。石塘鋪的桃花儘管嬌艷耀目,卻無人賞識。這真是美景的最大悲哀!此時的這句話,與其是在稱讚桃花,不如說是在懷念故園。

楊度這番複雜的心緒,千惠子根本想不到。她興趣盎然地說:「是的,我雖然沒有去過貴國,但我想像得出貴國桃花盛開的時候一定要比這櫻花好看。」

「你如何想像得出?」不知是被千惠子這極有禮貌的回答所感動,還是因為櫻花旁的她因這句話而更顯得美麗,楊度很想與她多說些心裡話。

千惠子想了一下說:「貴國有許多文人筆下的桃花都很美,特別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更是把個世外桃源寫得令人神往。」

「《桃花源記》你也讀過?」在異國他鄉遇到一位又美麗又愛中國文化的女子,楊度的心裡暖融融的。「你能記得中間的幾句嗎?」

「開頭的那一段我可以背得出。」千惠子不無自得地說。

「那就背一背給我這個老師聽聽。」楊度笑著說。

「好。」千惠子思索了片刻,背道,「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千惠子,你在楊先生面前背《桃花源記》,不是班門弄斧嗎?」田中老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打斷了孫女的背書聲。

「爺爺,這不是班門弄斧,這是讓老師測試測試我的漢學基礎。」千惠子說完,又望著楊度,「楊先生,你說是嗎?」

「對,對。」楊度頻頻點頭。「不要背下去了,你的漢學基礎很好。」

「謝謝!」千惠子高興地說,「『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這八個字勾畫出來的畫面,就夠令人嚮往的了。」

「好是好,可惜,陶老夫子筆下的這個桃花源,千百年來一直是我們中國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並不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哪比得上貴國,『鮮美』『繽紛』就在眼前,無須文人去虛構。」楊度突然想到自己貧困落後的祖國,與羈旅中所見的日本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一股悵惘湧出,心頭頓時緊縮起來。面對著這幅瑰麗的賞花圖,不由得思緒萬千。

前面橫著一道小溝,千惠子攙扶著奶奶小心地邁過去。楊度要來扶田中,老先生擺擺手,敏捷地跨過。小溝這邊的櫻花似乎更繁茂,樹上的花朵一簇挨一簇,一層靠一層,紅白閃亮,光彩耀目。樹下堆積著飄落下來的花瓣,有的有二三寸厚,雖是落英,卻依然鮮艷嬌嫩,使人有點不忍心踐踏它們。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田中輕輕地哼著,轉臉對楊度說,「貴國龔瑟人先生這兩句詩,寫出了人生一個很高的境界。我與貴國許多留學生交往過,發現在他們的身上,都有一種寧願犧牲自我而為後人造福的精神,真正令我敬佩。」

「老先生,您這話過獎了。」田中這番話,令楊度感激,剛才的一絲惆悵也被它沖淡了。

「來我家與你交往的留學生們,我看得出,都與你一樣,個個既是憂國憂民之士,又是慷慨熱血之徒。貴國有你們這樣的青年,我看桃花源不久就會在貴國變為實實在在的眼前之景。」

田中老先生的善良真誠,使楊度十分感激。十年前,當日本海軍大敗北洋水師的時候,楊度和所有中國愛國士人一樣,對日本有著一股強烈的仇恨情緒。來到日本後,這種情緒不知不覺地在減退。尤其是這次,住的時間較長,對日本社會和文化了解得較多,加之會說日本話了,與日本普通百姓的接觸也便更為廣泛,楊度對這個曾被他輕蔑地叫做「蕞爾小國」的日本的情感起了很大的變化。他深深地感覺到,日本是一個很不平凡的國度,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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