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亡命扶桑 六、從看到千惠子的第一眼起,楊度就喜歡上了這個美麗的日本女郎

當楊度送別蔡鍔回到東京後的第二天,梁啟超主辦的《新民叢報》便在第一版顯著地位刊登了署名晳子的《湖南少年歌》,並親自為這篇歌行加了一段熱情的贊語:「湘潭楊晳子度,王壬秋先生大弟子也。昔羅斯福演說,謂欲見純粹之亞美利加人,請視格蘭德。吾謂欲見純粹之湖南人,請視楊晳子。頃晳子以新作《湖南少年歌》見示,亟錄之,以證余言之當否也。」

一時間,東京中國留學生界,談話的內容莫不是《湖南少年歌》,紛紛讚揚這篇歌行氣勢宏闊,才華信美,充溢著強烈的愛湖南愛中國的少年激情,不少人都嘆息本省無此美才,也有人對「若道中華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這兩句不太滿意,似乎有點惟湘獨尊,眼無他省的味道。但更多人反駁道,這是詩,詩應當有誇張,晳子這裡說的湖南人要與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以及光復中國的決心;何況他也有所本,「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是載之典籍的名言,如果我們每省都有湖南這種決心,那中國就絕對不會滅亡。湖南人讀了這首少年歌,莫不驚喜若狂。這篇長達二百四十六句的歌行,激發了他們作為一個湖南人特殊的自豪感,無論是革命黨,還是保皇派,以及沒有明顯政治傾向以學習科學技術為目的的湘籍留學生們,無一不敬仰晳子,愛戴晳子。這一期的《新民叢報》不僅在學生中,而且在整個日本的華人社區中,成了最為搶手的一張報紙。在國內,尤其在三湘四水之間,更是廣為傳抄廣為傳頌,頗有點洛陽紙貴的勢頭。

為了更好地研究憲政,楊度離開了弘文學院,進了東京法政大學速成科。這裡也有一大批中國留學生。他抱著廣交朋友的宗旨,很快結識了他們,尤與范源濂、汪兆銘友善。

那是在進法政大學不久的一個中午,飯堂大門邊張貼了一幅海報,十幾個中國留學生圍在旁邊看,楊度也擠了進去。海報上寫著幾排中文字:論辯大會。題目:中國的前進應採用何種方式為宜。地點:秋賞齋二樓北頭教室。時間:十二日晚上七時正。主持者:中國留日學生聯合會法政大學分會。歡迎全體中國留學生及日本朋友參加。對於這類論辯會,楊度有很高的熱情,而且也喜歡發言,只是因為剛進學校,不明情況,這次先聽聽。

准七時,楊度來到秋賞齋。這間可容納百來人的大教室已差不多坐滿了,其中還有七八個日本學生。主持人簡單地講了幾句開場白後,發言者便一個接一個,都是血氣方剛、多聞博識的年輕學子,講起話來,無人不滔滔揚揚辭氣激勵,對中國的現狀幾乎都不滿意,對中國謀求進步富強的方式的看法卻各有不同。除少數人主張應當以普及教育、發展實業的手段來達到國富民強的目標外,絕大部分人都主張應從政治上入手來改變現狀。從政治上著眼的主意雖多,歸納起來,仍不外乎維新和革命兩種主要途徑。主張維新者多為康有為信徒。他們以身處之地日本為最有力的例子,認為不必廢除君主制,只要把西太后為首的頑固派搬掉,把權力集中於光緒皇帝一人之手,那麼光緒帝就是中國的明治天皇,中國也就會跟日本一樣迅速強大起來。主張革命者多信奉孫中山的理論。認為滿人的朝廷,無論是慈禧還是光緒,都是一丘之貉,絕無新生之理。第一步先推翻滿人的政權,第二步再建立民主共和國,走美國、法國的道路,永遠廢除君主專制,中國才有可能真正走上繁榮富強的道路。

雙方各執一端,爭辯十分激烈,間或還雜有人身攻擊,使得氣氛頗為緊張。這種論辯,過去在弘文學院也時常有過,楊度不以為怪。只是他發現,與一年前相比,今晚的辯論會明顯的是革命派佔了上風,維新派顯得有點陣營不強氣勢不壯。發言的有十六七個人,給楊度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兩個人。

一個人中等偏矮的個頭,長方臉,鼻寬嘴闊,操一口湘北官話。他認為中國要變革,但不能太劇烈。他打了一個比方:中國現在好比一輛破車子,輪子已陳舊,車板已腐朽,拉車的馬是跛子,駕車的人已昏老,若陡然來個急轉彎,則必然是車散人亡,一切都顛覆了。因此,只能緩緩地轉彎子,昏老的駕車者過不了多久就會死的,那時再讓年輕精明的人來代替,情形就會好多了。以後,再換馬換輪換車板。經過十年二十年這樣的逐步替換,這挂車就會變成輕車快馬,奔在別人的前頭。當前的主要任務是在國內多辦學校,大興教育,多培養各種人才,不但要培養馭手,還要培養造車輪車板的工匠。中國與日本相比,最大的落後是在教育上,教育是振興民族的基礎。此人的比喻很形象,聽眾都笑了起來。楊度也覺得他的演講風趣。

他剛一說完,座位上立即站起一個人,高聲喊道:「靜生此論大謬!」說著便大步流星地走上講台,聽眾鼓起掌來。楊度忽覺眼前一亮,心裡說著:「好個一表人才!」走上講台的人面龐端正,身材勻稱,著一套乳白色西服,系一根淺花條紋領帶,神采奕奕,風度翩翩。他一上來便指斥剛才發言的靜生是懦夫,所抱的態度乃是對國家和人民不負責任。他慷慨激昂地說,人民已在水深火熱之中,國家已在虎狼包圍之下,人民隨時都可能死亡,國家隨時都可能被瓜分。這種危急的局面,迫使我們一年都不能等待,一天都不能等待,必須採取最迅捷最厲害的一著來救國救民。這個漂亮的年輕人認為此著即為暗殺。他毫不隱蔽地說,第一要暗殺慈禧老太婆,第二要暗殺懦弱無能的光緒帝,第三要暗殺狡猾陰毒的袁世凱。他大聲疾呼,是好男兒就要為國家為百姓灑一腔熱血,捨得一身剮!他自己決心做荊軻、聶政,以一死而博得個流芳百世。漂亮年輕人的壯士氣概,贏得掌聲雷動滿堂喝彩。楊度雖不贊同他的觀點,卻為他的氣概所感動,心裡默默地說:「這是一個真正的熱血志士!」

正在激動之際,聽眾席上出現了騷動,幾個留學生在高聲吵鬧。有人站了起來,互相指著對方的鼻子叫罵,這個罵那個是滿虜的奴才,那個罵這個是禍國的暴民,最後竟然扭打起來。許多人都去勸阻,將扭在一起的人扯開,楊度也擠過去制止。一場熱氣騰騰的辯論會,因熱得過頭而不得不中途散會。

第二天,楊度找到了矮個子,跟他互換了名片,才知那人叫范源濂,字靜生,湖南湘陰人,半年前從弘文學院轉到法政大學。兩人原來竟是同鄉又是先前的同學,見面之後分外親切。范源濂早慕晳子大名,見他主動來訪,說了許多欽佩的話,自然是彼此都遇到了知音,二人立即成了好朋友。結識了范源濂後,楊度又去拜訪漂亮年輕人。那人名叫汪兆銘,字精衛,廣東番禺人,為人極是豪爽熱情,與楊度一見如故。楊度十分高興結交了這兩個政見雖不同但才氣都很足的同窗。三人在一起高談闊論。彼此政見不同,難免有臉紅脖子粗的爭吵,楊度常在中間充當和事佬。不過爭吵歸爭吵,友誼歸友誼,第二天見面又都無嫌猜。後來楊度與留學生界接觸日久,方知日本留學生之間大抵都如此。吵得激烈時,甚至大打出手,捅刀子的事都做得出,過後又握手言歡,不記前仇。一旦誰遇到困難,不管政見如何,多數人都會伸手相援。這是因為一則都有著愛國救國的共同目標,二來大家都漂泊異邦,因而更看重鄉誼親情。

范源濂是個活動家,喜歡並擅長籌備組織各色集會活動。他一天到晚出沒於東京中國留學生較多的學校,又與國內有密切的聯繫。他精力充沛,活力很強。汪兆銘掛了個法政大學生的名,其實很少上課,他常在校外秘密學習炸彈地雷的製作方法,十天半月不回校,整夜整夜不歸寢室是常事。他與孫中山、胡漢民的關係特別好。

無論是范源濂的串聯活動,還是汪兆銘的爆炸試驗,楊度一概不參加,他集中精力鑽研各國憲政,將研究所得發表在東京各種華文報刊雜誌上。楊度的知名度越來越高。他因為不介於派別之爭,反而獲得了大部分留學生的認可,成為眾望所歸的人物。當東京留日學生總會改選時,他被一致推舉為幹事長。從那以後,飯田町楊寓成天人來人往,門庭若市,成為東京留學生們聚會的重要場所。

楊度一方面負責全日中國留學生的聯絡、組織、指導,同時還擔負湖南籍學生創辦的《湖南學生界》和《遊學譯編》的主編。他夜以繼日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團結各種派別的留學生,同時發憤攻讀憲政方面的書籍。他一天到晚為大家服務,盡心儘力,無求無索,任勞任怨,不僅贏得了留學生的敬重,連田中夫婦也對他很尊敬。

光陰荏苒,冬去春來。近半個月里,楊度未去法政大學,也謝絕了大家的來訪,他在閉門構思寫作一本名叫《金鐵主義》的書。他要在這本書里詳細地全面地闡述自己改造中國的思想,他將全副心思投入到這本被他稱之為偉大的著作之中。

天氣不知不覺間變得和暖起來,草木也漸漸地由黃變青,他似乎對這一切都熟視無睹。一天清早,他突然看見庭院里幾株高大的櫻花樹已綻出花瓣來。他欣喜地走出庭院,看到左鄰右舍街頭巷尾的櫻花都開放了,來來往往的行人臉上蕩漾著溫和的微笑,少女們特地換上了鮮艷的和服,小孩子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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