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亡命扶桑 五、若道中華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

蔡鍔從籃子里搬出四碟菜來,全是按貴州風味做的,又變戲法似的掏出一瓶茅台。楊度一驚:「橫濱也有茅台酒賣?」

開頭幾句,他不假思索,一口氣寫下:

愛國心長身已死,汨羅流水長嗚咽。

蔡鍔一邊誇獎著,一邊看下去。嘴裡小聲地念著。楊度側過臉去,也看著稿紙,和他一起欣賞自己的佳作。

「湖南少年歌。」蔡鍔輕輕地念著題目。「好,題目取得好!梁師有《少年中國說》,你有《湖南少年歌》,正好配合。中國好比一個新生的少年,湖南也是一個新生的少年。」

沅湘兩水清且淺,林花夾岸灘聲激。

「晳子先生,你說得有道理。我再喝一杯,以後慢慢學會喝。」

五嶺橫雲一片青,衡山積雪終年白。

此後悠悠秋復春,湖南歷史遂無人。

蔡鍔說:「日本教官經常說,軍人一干政,就會變成軍閥,國家就內戰不息,不得安寧。聯繫到中國和日本的歷史,的確是這樣。如中國唐代的藩鎮之亂、日本的幕府專政,究其實,都是軍閥干政的結果。」

只今海內水陸軍,無營無隊無湘人。

獨從中國四民外,結此軍人社會群。

茫茫回部幾千里,十人九是湘人子。

左公戰勝祁連山,得此湖南殖民地。

欲返將來祖國魂,憑茲敢戰英雄氣。

人生壯略當一揮,崑崙策馬瞻東西。

東看浩浩太平洋,西望諸洲光陸離。

欲傾亞陸江河水,一洗西方碧眼兒。

後有靈均遭放逐,曾向江潭葬魚腹。

「我也這樣想。」久蓄於中驀然升起的鄉情一旦發泄出來後,楊度心裡反倒覺得舒服些了。

楊度想到這裡,異常興奮起來,揮筆改寫了一個題目:湖南少年歌。

微微的醉意和剛才投機的談話,激起了楊度胸中的滿腔豪情,平添了如湧泉般的詩思。且不管桌上的杯盤狼藉,也不在乎隔壁傳來的如雷鼾聲,楊度拿起筆來,將昨夜的詩稿續下去。他要將四五十年前湖南人震驚華夏的事功再次提出,喚醒湘人的記憶,並要對之作出一番自己的評價:

於今世界無公理,口說愛人心利己。

天演開成大競爭,強權壓倒諸洋水。

公法何如一門炮,工商儘是圖中匕。

外交斷在軍人口,內政修成武裝體。

民族精神何自生,人身血肉拼將死。

第二天,楊鈞、代懿都離開橫濱返校。楊度沒有回東京,他一則要送智凡等啟航回國,二則要和蔡鍔多在一起說些話。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要將昨天在總持寺突然萌發的念頭變為現實,寫一篇《少年湖南說》,而且要在橫濱寫,寫好後請梁啟超和蔡鍔看看,提提意見。

寫完了這段世人呵訕湘軍的話後,他筆鋒一轉,發表自己的觀點:

「沒變,十號上午九點鐘啟航。」蔡鍔剛喝了一口,臉便紅了。

楊度這幾句話,蔡鍔覺得甚有道理。「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酒能壯起英雄膽,酒能沸騰烈士血,酒能掏出心裡話,酒能忘卻生死別!自古以來,酒和軍人便結下了難分難解之緣。廁身行伍之間,若不能喝酒,則無形之間就與上下左右產生了隔閡。對,不喝酒,也要學會喝!

「松坡,你們士官學校里的中國留學生,是保皇派多,還是革命派多?」楊度換了一個話題問。

「我個人的看法嘛,」蔡鍔想了一下說,「我欣賞的是日本式的君主立憲,既有萬世一系的天皇作為國家的象徵,又有一套從歐美學過來的完備的憲法以及按憲法產生的內閣。當然,像美國、法國那樣的民主共和制也很好。不好的,只是中國現行的君主專制,老百姓沒有一點權利、民主和自由,這樣的制度是非改不可的。梁師這些年致力於民權民主的宣傳,對中國來說,有開啟民智的劃時代作用,他的政治見解我都贊同。」

「松坡,十號的船票沒變吧!」

湖南自古稱山國,連山積翠何重疊。

心性徒開道學門,空談未救金元辱。

「醒來,醒來!什麼時候了,還在睡覺哩!」楊度正睡得香甜時,被人叫醒了。他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蔡鍔站在床邊。

「這話是不錯的。至於你個人呢?你個人總有自己的看法吧!」

當年恪靖侯左宗棠的八面威風已往矣,而今是胡騎憑陵,華夏受氣。楊度憤怒寫道:

於今世事翻前案,湘軍將相遭呵訕。

謂彼當年起義師,不助同胞助胡滿。

奪地攻城十餘載,竟看結局何奇幻。

長毛死盡辮髮留,滿洲翎頂遍湘州。

捧茲百萬同胞血,獻與今時印度酋。

美獅俄鷲方爭躍,滿漢問題又挑撥。

外憂內患無已時,禍根推是湘人作。

蔡鍔這幾句心裡話,使楊度陡然清醒過來。到日本,一是避難,二是求學,而後者更為重要。中國是一定要變的,朝廷現行的大計也同樣一定會變的,而自己今後也一定會擔當國家重任的。松坡說得對,日本是一所大學堂,要抓緊這段時間多積蓄知識,磨鍊才幹,今後哪一天重任在肩,便能夠勝任無憾。崇高的報國熱情,迅速地壓下了乍然湧起的遊子鄉情。楊度端起酒瓶,先給自己斟滿,又要給蔡鍔再斟。蔡鍔慌得忙捂住酒杯:「說好的只一杯,再喝,我就連飯都不能吃了。」

我年十八游京甸,上書請與倭奴戰。

歸來師事王先生,學劍學書雜相半。

十載優遊湘水濱,射堂西畔事躬耕。

隴頭日午停鋤嘆,大澤中宵帶劍行。

竊從三五少年說,今日中國無主人。

每思天下戰爭事,當風一嘯心縱橫。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

「什麼時候了?」他擦了擦眼睛問。

「說得對!」楊度心悅誠服地接受蔡鍔的意見,提筆將「漢唐」二字圈掉,工工整整寫上「中華」二字。

「我的思想較為複雜。」楊度將酒杯端起轉動著,似乎是在欣賞它的製作工藝。「未來日本之前,我基本上抱的是過去士大夫的傳統觀念,一切維持舊秩序,只盼望官場清正廉明,百姓安居樂業。有段時期傾向於維新派。去年春天第一次來日本,留學生風起雲湧的愛國浪潮激蕩了我,尤其是革命排滿派淋漓痛快的文章更使人醉迷,我的思想一度也很激進,主張騷亂的進步主義。現在我的思想又有一些變化,覺得騷亂進步主義在中國未必就一定很合宜,和平進步主義在中國也未必就一定不對。我變得真有點拿不定主意了。我想,不管是經歷一番騷亂而導致進步也好,還是由和平而導致進步也好,只要進步就好,而衡量一個國家進步的標誌,主要看這個國家有沒有憲政。無憲政,即使騷動之後亦不能進步;有憲政,採取和平方式也同樣可以進步。所以我近來決定,暫不去爭論第一個階段的方式,先靜下心來致力於憲政的研究。從日本憲政研究起,繼而推廣到各國憲政。我準備在吸取各國憲政長處的基礎上,制定一套符合我們中國國情的憲政。」

窗外,天色已大亮,一望無際的海平面上彩霞如錦,波光如鏡,一輪朝陽就要從它的懷抱里跳躍出來了。楊度久久地佇立在窗邊,眺望著這宇宙間最為壯觀的景象,心裡默默地念道:「大海呀,你真偉大!」

「那不行,再不會喝酒,也要陪我一杯。」

楊度想想寫寫,寫寫想想,一直到東方泛白。一夜工夫寫下四十四句詩。他自己高聲朗讀了一遍,覺得無論是情感、色彩,還是音韻,哪方面都堪稱上乘,自認為並不亞於白香山的《長恨歌》,要在吳梅村的《圓圓曲》之上。他很滿意。立時便有一種極度的疲勞感,他衣服也不想脫了,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吁嗟往事哪堪說,自言當日田間傑。

父兄子弟爭荷戈,義氣相挾團體結。

誰肯孤生匹馬還,誓將共死沙場穴。

一奏軍歌出湖外,推鋒直進無人敵。

水師噴起長江波,陸軍踏過陰山雪。

東西南北十餘省,何方不睹湘軍幟。

一自前人血戰歸,後人不嘆無家別。

城中一下招兵令,鄉間共道從軍樂。

萬幕連屯數日齊,一村傳喚千夫諾。

農夫釋耒只操戈,獨子辭親去流血。

父死無屍兒更往,弟魂未返兄愈烈。

但聞嫁女向母啼,不見當兵與妻訣。

十年斷信無人吊,一旦還家誰與識?

今日初歸明日行,今年未計明年活。

軍官歸為灶下養,秀才出作談兵客。

楊度放下筆,甩了甩手,自覺這段寫得生動精彩。且不說湘軍作戰其後果如何,單就父死子繼、勇赴戎機的壯士氣概,就足令湘人臉上生光、湘軍後裔自豪。至於湘軍中的民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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