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亡命扶桑 四、智凡帶來了八指頭陀的信:朵朵蓮花托觀音

智凡見楊度幾乎沒有思索便寫出兩首七律來,大為驚訝。

楊度收好信,對智凡說:「請你回國後轉告寄禪法師,就說我楊度謹領法教,謝謝贈詩。」又問,「回國的船票訂好了嗎?」

五年前,正當十六歲的小蔡艮寅在時務學堂刻苦攻讀新政時,政變發生了,一夜之間中國全變了樣。巡撫陳寶箴、按察使黃遵憲、學政徐仁鑄均被革職充軍,時務學堂被強行封閉,提調熊希齡押交原籍鳳凰縣看管,中文教習唐才常逃到日本,秘密組織自立會,籌建勤王自立軍。學生們風流雲散。蔡鍔不願回家鄉,集合五六個好朋友來到上海入南洋公學。到上海後得知恩師梁啟超在日本,他寫了一封信託人帶去,輾轉幾個月以後,梁啟超居然收到了。梁知蔡是個有志少年,儘管他自己經濟十分拮据,還是想方設法湊集了一百多塊銀元匯給蔡,於是蔡和他的幾個同學得以來到日本。

「你曉得他到哪裡去了嗎?」

「梁先生!」蔡鍔筆挺地站在籬笆牆外,輕輕地叫了一聲。

梁啟超說:「大家都進屋,吃過飯後我們一起去總持寺,橫濱佛教界今天下午在總持寺開齋筵,招待三位從國內來的高僧。我已經跟住持恆靜長老說了,我們都去參加。」

楊度見海津生得眉粗目凶頭大腿短,極像一個矮腳金剛,國內寺院很難找得到這樣凶煞的和尚。海津將他們一行五人領進傳經堂。這是一個寬敞的講堂,地上放著百來箇舊蒲墊,有二三十個日本僧人盤腿坐在蒲墊上,一律穿著赭黃色僧袍。正前方桌旁坐著一個七八十歲鬚髮皆白的老和尚,正在對眾僧說話。梁啟超悄悄地告訴楊度:「那就是恆靜住持。」楊度點點頭,見這個東洋老和尚也生得頗為清奇古怪,與密印寺里那些個個都一樣毫無特色可言的和尚們頗有不同。

蔡艮寅來東京不久,偶爾去弘文學院,意外地發現了樊錐也在這裡讀書,師生異國重逢,倍加欣喜。後來梁啟超遷居橫濱辦《新民叢報》,蔡、樊常常去橫濱與梁聚會。庚子年,蔡艮寅應唐才常之請,回國參加自立軍起義。起義很快便失敗了,唐才常慘遭殺害,蔡艮寅再次逃到日本。起義的失敗,使他深刻認識到軍事的重要,決定棄文習武。梁啟超非常支持,向他的朋友士官學校的教務長佐滕義夫推薦。佐滕接納了蔡艮寅,將他編進第三期騎兵科。入校前,梁啟超對他說:「你現在是軍人了,應該有個相稱的名字。古詩說『蓮花穿劍鍔,秋月掩刀環』,鍔者,寶刀也,你就以『鍔』為名吧!」從那時起,蔡艮寅便改名蔡鍔。

「看見了它,我就想起在長沙的日子。我在時務學堂的時間雖不長,但在心裡刻下的痕迹卻最深。」梁啟超由總持寺想起了開福寺,又從開福寺想起了時務學堂,從時務學堂想起了為維新變法而壯烈獻身的譚嗣同、唐才常。想到這裡,他情緒激動起來,顫抖著聲音說,「我永遠不能忘記在長沙所結識的朋友。」

「為什麼?」楊度心裡一怔。

「重子,你怎麼在這裡?」蔡鍔見走過來的是楊鈞,大出意外。原來,去年夏天蔡鍔聽說楊度到了東京,便來弘文學院找他,適逢他外出,沒有見到。冬天,蔡鍔又一次去拜訪,卻不料楊度回國去了。今年初夏,他第三次來到弘文學院,尋訪樊錐、黃興、劉揆一等人。揆一告訴他,楊度的弟弟楊鈞來了,也在弘文學院。蔡鍔便立即去見楊鈞,二人相見,談得十分投機。恰好那幾天楊鈞同宿舍的幾個同學游富士山去了,蔡鍔就住在楊鈞的宿舍里,一住五天,成了好朋友。

「卓如兄說今天有個人來,原來就是你呀!」楊鈞一把抱住蔡鍔,很是親熱。

「重子,聽說你哥哥來了,也在這裡嗎?」

「松坡兄弟,是你呀!」

正問時,楊度笑呵呵地走了出來,後面跟著王代懿。

「我去弘文學院找過你兩次都沒找到,沒想到你回國考狀元去了。」

「晳子,松坡,你們是湖南人,我是廣東人,四五十年前,我們廣東人與你們湖南人打了十多年的仗,結果湖南人贏了,廣東人輸了,至今還有許多廣東人恨湖南人。但從我的心裡來說,我倒並不喜歡我的同鄉洪秀全,我敬重的是你們的鄉人曾國藩。」

「他是我的同鄉楊晳子居士,我們多年前相識在密印寺。」

蔡艮寅的祖父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種田人,娶妻張氏,生有兩個兒子,一家四口艱難度日。有一年寶慶府遇到大饑荒,夫妻二人在挖野菜回家的路上,見一棵枯樹上吊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小姑娘衣衫破碎,骨瘦如柴,他們知道這一定是受不了飢餓而上吊的。窮人心善,很是憐憫,夫妻二人便把那個小姑娘從樹上放下來,打算找塊破席包好埋掉。正在卷席子的時候,張氏忽然發覺小女孩胸口有一絲熱氣。「還沒死!」張氏驚喜地對丈夫說。「趕快把她抱回家去!」丈夫說著,便把小姑娘放到背上,一步一步馱回家。張氏給小姑娘灌了口溫開水,過一會,小姑娘活過來了。張氏滿心歡喜,又將家裡僅有的幾粒米熬了一小碗粥,讓她喝了。原來,小姑娘一家全都餓死病死了,她又苦又餓,沒奈何尋上了短見。張氏可憐她的命苦,又想起自己家貧,今後兒子大了娶媳婦也難,於是把小姑娘作為童養媳收留在身邊。五年後,讓她與長子圓了房。第二年,她就給蔡家生下了艮寅。艮寅的父親那時學做裁縫。農民飯都吃不飽,一件衣服穿幾十年,裁縫的生意可想而知。家裡苦,艮寅無法讀書。附近有個私塾先生叫樊錐,見艮寅長得聰明伶俐,就免費讓他來讀。艮寅天資穎悟,過目不忘,十三歲便中了秀才。後來樊錐來到時務學堂做教習,便把他也帶了過來。就這樣,蔡艮寅成了梁啟超最得意的弟子。

智凡和楊度坐在一起。楊度問起寄禪法師。智凡告訴他,寄禪法師已應天童寺之請,到那裡做住持去了。寄禪法師由於佛學造詣精深和詩才傑出,國內名聲大振,全國各寺院正在籌備佛教總會,擬推舉他為會長。智凡還特地告訴楊度:「出國前夕,寄禪法師專門寫了一封信,要我到日本後把這封信交給你。我在神戶、大阪、東京到處找你不著,正尋思著可能會原信帶回,真正是菩薩保佑,我沒有負法師之託,吃完飯後,你跟我到僧房去取。」

「現在還沒定,回國後再說。」蔡鍔答。

師生二人正說得起勁,楊度卻笑著對梁啟超說:「我是湘軍的後裔,我對曾國藩還沒有你這位粵軍後人的感情深。說實在的,當年洪秀全玩的那套天父天兄的把戲並不值得讚賞,但曾國藩也算不得真正的偉丈夫,倘若他當年不是那樣過於矜惜自己一己一族的私利,為國家社稷著想,他應該乘破金陵之機,率湘軍北上推翻滿人的朝廷。如此,則何來日後的甲午之敗、帝後逃難那樣的奇恥大辱?」

眾人都很興奮,楊度更是歡喜。因為那年他在密印寺偶爾聽智凡法師說過,禪宗派生的五宗七派,其中曹洞宗在中國本土日漸衰微,自從唐代傳入日本後,在日本島上大熾。現在中國研究曹洞宗的,反而要到日本去求學。日本曹洞宗的總本山為橫濱的總持寺,它管轄全日本一萬五千個寺院。去年楊度就想看看總持寺,但苦於沒有機會,現在跟幾個好朋友,尤其是與號稱對佛學深有研究的梁啟超一起游寺院,那更是有趣的事。

贈游日湘僧並懷寄禪法師二首

每看大海蒼茫月,卻憶空林卧對時。

忍別青山為世苦,醉遊方外更誰期?

浮生斷梗皆無著,異國傾杯且莫辭。

此處南來鴻雁少,天童消息待君知。

知君隨意駕扁舟,不為求經只浪遊。

大海空煙亡國恨,一湖青草故鄉愁。

慈悲戰國誰能信,老病同胞尚未瘳。

此地從來非極樂,中原回首眾生憂。

總持寺果然不愧為日本曹洞宗之首寺,梵宇高大,氣魄宏偉,老遠就給人一種名剎寶寺的莊嚴感。梁啟超指點著院牆殿堂向大家介紹:「當年和圓法師乘槎過海去大唐國取經,那時臨濟宗、雲門宗、法眼宗均香火旺盛,信徒眾多,和圓都不取,一路餐風宿露托缽化緣,來到江西宜豐縣洞山,參謁鏡峰法師,正聽見鏡峰法師向眾僧傳授曹洞真諦。」

「什麼是曹洞宗真諦?」代懿插話。他對佛學無研究,但有興趣。

「莫打岔,聽卓如說。」楊度對曹洞宗略知一些,但不及對溈仰宗的了解,他正要向梁啟超求這方面的知識。

借問吾鄉楊晳子,一身去國歸何時?

故山猿鶴余清怨,大海波濤動遠思。

獨抱沉憂向窮髮,可堪時局似殘棋。

秋風莫上田橫島,落日中原涕淚垂。

「真有味!什麼『失曉老婆逢古鏡』,和尚不娶妻,曹洞宗的祖師爺倒把老婆編進了他的真諦。」代懿一句話,把大家都逗得笑起來。

「五年不見面,你長成一個英俊挺拔的大人了!」楊度緊握著蔡鍔的手,將他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

「他早已不在密印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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