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亡命扶桑 三、楊度為梁啟超的書齋飲冰室題名

每年十一月三日,是明治天皇的生日,法令定為明治節。這一天,日本舉國歡慶。從朝廷到民間,從東京都到北海道,到處都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中。日本人民發自內心地感激、崇拜明治天皇,他們把明治天皇比作中國的漢武帝、唐太宗,比作西方的華盛頓、彼得大帝。事實上,明治天皇睦仁也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大和民族的英雄。

睦仁是孝明天皇的次子。孝明天皇是一個無權的天皇,這並不是他本人的無能,而是整個天皇制度的式微。

代懿接過茶,笑著說:「還是我們中國的茶好,日本的茶道吹得神乎其神,我喝了,除開苦外,什麼味道都沒有。」

那時,德川幕府的統治走到了它的末期,各地的暴動如火如荼。明治元年,以大久保利通、西鄉隆盛為代表的倒幕勢力發動宮廷政變,以睦仁的名義迫使德川幕府交出政權,宣布廢除幕府制度,成立天皇政府,實行王政復古。

在這場改變日本國命運的鬥爭中,年輕的明治天皇充分顯示了傑出的政治家才幹。他緊緊地依靠一批新生的政治力量,全面敞開國門,徹底地向西方強國學習,自上而下推行新政,提出了富國強兵、殖產興業、文明開化三大政策,又採取了版籍奉還、廢藩置縣、地稅改革等具體措施,進而頒布帝國憲法,召開帝國會議,短短的二十幾年,便使得日本奇蹟般地強盛起來,居然在甲午年海戰中打敗了大清王朝。日本人民為引導他們走上強國之路的明治天皇而自豪,年年在天皇生日這天,為他舉杯祝福。

今年是天皇的五十二歲,祝福他萬壽無疆的各種標語張掛於高樓大廈、竹籬茅舍、大街小巷、車站碼頭。不少飯店旅館,在明治節這天免費供應吃住,也有許多車輛船隻,免費為行人使用。大和民族這種強烈的民族感,使得旅居此地的千餘名炎黃子孫深深敬佩,同時也為麻木不仁、一盤散沙似的祖國而慚愧。

楊度、楊鈞和王代懿一早乘坐的信野號,便是一輛免費運送乘客往來東京至橫濱的客車。三郎舅在車上談起明治節的感受和對東京的印象,無不感慨萬端。代懿對陸軍大學精良的武器讚不絕口,對學校嚴格的軍事生活至今仍不能習慣,出國前白白凈凈的漂亮書生,現在變得黑瘦多了。楊鈞天性對政治不感興趣,在弘文學院絕大部分留學生激昂慷慨談論救國救民方案的時候,他只是偶爾聽聽,從不多發表意見,更多的時間是用於看書、觀察。他喜歡讀文學藝術方面的書籍,好觀察東京的民風,尤其對東京人的整潔、街道的乾淨、居室的雅緻極為羨慕,常說一個國家富不富裕,先看它的環境是不是清潔。中國的貧窮,首先表現在它的髒亂上,哪天不見髒亂了,哪天就真的富裕了。楊度則總是談這樣一個題目:為什麼推翻了德川慶喜,將政權交給睦仁之後,日本國就可以推行新政,實行維新變法呢?他的結論是:看來一個國家的富強,依賴的是英明而強有力的君主。

三人在車上旁若無人地用中國話交談著,覺得十分暢快,十分舒心。突然,前排一個老太太站起身來,對著窗外說了句:「不好了,起火了!」

全車乘客都一齊向窗口望去,只見不遠處一家農舍冒出黑黑的濃煙,有幾個人出出進進地搬東西,還有幾個人在奔跑著提水。一個中年乘客說:「我們下去救火吧!」

「對,我們下去幫忙!」

「救火要緊!」

「司機,請停車吧!」

全車廂一片響應之聲。客車迅速停了下來,全體乘客無論男女老幼都下了車,爭先恐後地向冒火的農舍奔去,楊度兄弟郎舅也加入了救火隊伍。沒有人指揮,也沒有人命令,三十多個乘客迅速地排成兩支長隊,一頭連池塘,一頭連農舍,臉盆木桶在各人手中快速傳遞著,火很快熄滅了。房主帶著全家向這群陌生的救火人員連連鞠躬,說不盡的感激話。

有一個老頭從兜里掏出一張大票子來,塞在房主的手裡,眾人紛紛效法,房主和他的妻兒手裡都捏著大大小小的票子,楊度兄弟見狀,也各人掏出一張票子來。房主一家感動得熱淚直流,司機招呼大家重新坐車趕路。

坐在座位上,望著滿車見義勇為的乘客,楊度心情很不平靜。臨時聚合,素不相識,下了車後各自東西,做了好事也沒有誰來為你傳揚,然而所有的人沒有猶豫,沒有半點顧慮,完全出於自發地賑災救難。這種團結互助的精神,是不是正是大和民族自強自立的基礎呢?他又習慣地想起了自己的祖國。倘若在自己的家鄉遇到這種事,救急救難的人當然也有,但難得的是如此全體齊心,全體自覺。眼下的中華民族與大和民族之間最大的差距,是不是就在這裡呢?楊度這樣想著想著,車已到了橫濱。

橫濱位於日本中部西邊海岸,離東京只有百來里路,是東京的外港。四十多年前,它還只是一個小漁村,因為是一個很好的港口,隨著英、美、俄等外國船隻的增多而很快地發達起來。現在的橫濱,已是一個擁有三十萬人口的大城市了。他們看到市內房屋鱗次櫛比,車輛行人熙熙攘攘,商店裡百貨充盈琳琅滿目,市面管理得有條有理井然有序,再次感受到這個蕞爾小國的不可等閑視之。依照梁啟超所畫的線路圖,略微問了問,便找到了山下町梁寓。

梁啟超聞訊,趕緊親自出來打開庭院前的竹籬笆門,把三位遠客迎進內室。楊鈞是第一次見面,楊度介紹:「這是舍弟……」

「不用介紹了。」梁啟超豪爽地打斷了他的話,「這是楊鈞楊重子先生,只要見過你楊晳子的,誰都曉得這是你的老弟。」

「真的嗎?」楊度很快活地問,「你覺得他很像我?」

「除開臉沒有你的長,唇溝沒有你的深外,哪點都像你。」梁啟超滿含笑意地將楊鈞端詳了一番,性格內向的重子真有點不好意思了。

代懿插話:「小三子真像哥哥嗎?我平時總以為他們兄弟倆不像哩!」

「去年,我從檀香山回來。」梁啟超帶著他們進屋,邊走邊說,「正要到東京去看望你,誰知你回國準備特科考試去了。如果見到你的話,我一定會制止你去。你看那個那拉氏,她還能考得出真正的人才嗎?好端端的一個榜眼公,一句話就給弄丟了。哎,取什麼梁燕孫,當初狀元就取你楊晳子不蠻好嘛!說來說去,都是我和南海先生害了你們。」

說到這裡,梁啟超開懷大笑起來。

楊度被笑得有點臉紅了,說:「是不該去考,考沒考中,還受了一肚子窩囊氣。」

「不過,考考也好。」梁啟超依舊笑著說,「榜眼公的烏紗帽雖沒戴幾天,但名聲已是遠播海內外了。現在提起你楊晳子,哪個不知道?」

穿過一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小庭院,來到了正房門邊,梁夫人李蕙仙站在一旁,微笑著與客人們打招呼,她左手牽著剛滿兩歲的兒子思成,身後站著一個靦腆的小姑娘,她是長女思順,今年十歲,已上小學三年級,在學校里有個日本名字,叫吉田靜子。李蕙仙出身名門,農家子弟梁啟超是憑才學娶得這位大家閨秀的。

光緒十五年,十七歲的梁啟超第一次到廣州參加鄉試,便高中第八名舉人,成為這一科最年輕的孝廉。少年梁卓如長得清秀俊雅,宛如一株破土而出的小青松,人見人愛,如今一舉登第,稍有點見識的人都能看出,這株茁壯的幼苗日後必定會成為一棵參天棟樑。兩個主考官滿心喜悅,慶幸為國家選拔了一個賢才。為國慶幸之餘,又都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正主考李端棻有個堂妹,二十一歲了,心大眼高,等閑人瞧不起,故至今尚未許人。離京時,嬸母一再叮囑,要他在門生中物色一個合適的妹夫,看準了就由他做主。李端棻已是三為鄉試正主考了,還從未見一個超過梁啟超的門生,只是堂妹要大四歲,不知這個小舉人同意不。但常言說得好,「女大三,抱金磚」,年紀大一點的太太最能體貼丈夫,想必不會反對。他決定請副主考王可庄做媒人。不料這位副主考也正在打梁啟超的主意。他的次女十四歲了,也是待字閨中,眼下這個後生子,除開門第不當外,其他各方面都堪稱天賜的乘龍快婿。不過王可庄也開通,門第是次要的,關鍵是本人的才學,能作出這等文章的人,今後還愁榮華富貴嗎?他正在思考著找誰來牽紅線的時候,李端棻卻搶先找上了他。王可庄雖後悔自己辦事遲緩,但卻礙不過正主考的情面,只好為李學士的堂妹做月下老人。

那時,梁啟超的父親蓮澗先生正陪著兒子在廣州。王副主考一說,他便滿口答應。耕讀貧戶能攀上官宦人家,這是多麼大的榮耀,莫說只大四歲,就大五六歲也不要緊呀,曾文正公的祖母比他祖父要大七歲哩!

眾人都點頭稱是。

後來,李端棻熱心支持康梁變法,深得光緒帝器重。王照一折參掉禮部六堂官後,他便被超擢為署理禮部尚書。政變後,他被革去官職,充軍新疆,前年赦歸貴州原籍,主講經世學堂,依舊以獎勵後進開風氣為己任,並首倡自辦貴州礦產和鐵路,成為一位受人尊重的開明紳士。

趁著梁啟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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