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亡命扶桑 一、五年前出逃的驚險情景,梁啟超終生不會忘記

早在楊度赴京參加經濟特科考試之前,楊鈞和代懿便考取了湖南官費留日生,日後在中國近代史上很有名氣的陳天華、楊昌濟也在這批留日生中。楊度以學長的身份在餞別宴會上發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說,鼓勵他們學習新知,為團體謀公益,以「新吾中國,救吾中國」作為留學的最高目標。與一年前的反對態度大不相同,這一次,王闓運對楊鈞、代懿的出洋是支持的,一方面是日趨開放的大勢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楊度東洋半年回來後器局更為開闊對他的啟發。何況對代懿和楊鈞,王闓運從來沒有寄予第一流人才的期望,他認為讓他們在東洋學點實用的技藝回來,或許在今後的亂世中於養家糊口更為有利。

楊度回到石塘鋪後,看到了近日弟弟從東京寄回的家信。信上說他們在日本一切都很好,都進了日文補習學校。楊鈞還頗為得意地誇耀他已經可以和日本人作些簡單的對話了。湘綺樓上,楊度將特科兩次考試的情況向先生作了稟報,王闓運也覺得難以理解,安慰學生不必過於沮喪,在家裡安心住一段時間,且待形勢的變化。

這天,湘潭縣衙門派人給王闓運送來一封急信,原來是夏壽田托折差帶回湖南的。他告訴先生和摯友,京師官場中已捅出了所謂「梁頭康足」事件的內幕,並說御史胡思敬最近又上了一封措辭嚴厲的奏摺,指責楊度與明末牛金星以舉人叛從李闖情事相同,罪實倍之,現已逃離出京,很可能已回湘潭原籍,請旨密令湖南將楊度鎖拿歸案,以為儆戒云云。夏壽田催楊度趕快到日本去,再不走就晚了。

楊度讀罷信,冷汗淋漓。

朝廷竟然荒唐到如此地步,令閱歷甚豐的湘綺老人都大出意外。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對楊度說:「你乾脆到日本去算了,一則避避風頭,二來也藉此機會多結識些朋友。這一年多來,不少有為年輕人都去了東洋,今後中國的指望,或許就在這批人身上,你多結識他們,對事業會大有好處。另外,代懿和重子初次出國,一定會遇到很多困難,你去後也可以照應照應。」

午貽和先生的看法都很有道理,楊度決定再度出走扶桑。

李氏得知兒子的決定後,黯然說:「你去東洋,娘不阻擋你,只是叔姬出嫁了,小三子留學了,娘的身邊沒有一個人,連說句話都沒人聽。」

楊度說:「娘,兒給您老人家雇一個丫環來如何?」

李氏說:「鄉里小戶人家的,雇什麼丫環,等你日後當了大官再說吧!」

楊度頗覺為難地說:「娘,那怎麼辦呢?要不,反正代懿也不在家,乾脆讓叔姬回來住吧!」

「傻兒子,哪有出嫁的女兒長住娘屋的道理!」李氏輕輕地笑了一下,愛撫地望著兒子說,「你今年都二十八歲了,難道沒有想過要給娘找個媳婦,添個孫子嗎?」

聽了母親這句話,楊度半晌做不得聲。從歸德鎮剛回來的那幾年,常有提親的人上門,他都謝絕了,他一心想的是金榜題名後,再來洞房花燭夜。不料那一年,金榜無名,卻邂逅靜竹。從那以後,美麗的江南少女便深深地進入了他的心靈。儘管他懷著萬分惆悵離開了京師,但他心裡總是痴痴地想著,自己與靜竹是定了情的。江亭畔那闋小小的《百字令》,潭柘寺里那塊不起眼的斷磚頭,就是他們的百年信物,作為彼此間情感交融心心相印的象徵,它們的價值,遠遠不是世俗的黃金白銀所可比擬的。五年里,他摒棄了一切旁念,死死地相信,他和靜竹一定會有重逢的一天,他不能背棄自己的誓言,把人生最珍貴的那份情感送給另外一個女人。

他萬萬沒有料到,而今靜竹卻已長卧西山,他們今生已是天人永隔,無緣結連理枝了。現在,應是理智地處理這件事的時候了。母親的話是有道理的,二十八歲的男兒也是該成家了。這次是避名捕之禍出走,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國,留下母親一人長年在家孤零零的,確為做兒子的不孝。好吧,就算為母親娶一房媳婦吧!但時間倉促,哪裡去找一個合適的人呢?

李氏說:「中路鋪黃波老先生,你是知道的,人品學問都很好。他的第二個女兒,你們也見過面。這妹子也和我們叔姬一樣,眼界高,一般人看不上眼,到了二十歲還沒出嫁。前兩個月,有個媒人提起了你,她倒是一口同意了。我說你到京城趕考去了,等你回來再說。」

楊度想起來了,那年在黃家吃春酒,是見過黃家的二小姐的。姑娘雖然說不上很漂亮,也還端端正正,知書達理的。楊度想,自己當時並未怎麼留意她,看來她是留意自己了,不然,何以別的人都不同意,獨獨願意嫁到我楊家來呢?楊度笑著對母親說:「她同意,怕是以為我去趕考,會中個進士、翰林回來,若是知道我不但沒考上,還要避難出洋的話,她一定不同意了。」

李氏想想也是的,現在和兩個月前截然不同了,黃家還願意結這門親嗎?思忖好長一會,她對兒子說:「這樣吧,叫你三舅到黃家去一次,探探他家的口風。如果還是同意的話,你就拜了堂後再出洋。」

楊度只得點頭應允。

第三天,三舅紅光滿面地回來了,興奮地對外甥說:「你就準備做新郎倌吧!黃老先生說,朝廷現在是昏聵到頂了,否極泰來,清明時刻的來到不會太久了。辦了喜事後,晳子只管放心出國去,家裡事都交給仲瀛。晳子榜眼公雖沒做成,名聲已是傳播天下了,今後一定會做大官的。只要那時富貴了,勿忘糟糠之妻就行了。」

未來老岳丈的這幾句話,給遭受意外挫折心情抑鬱的楊度很大的安慰。他想,有如此明達之父,必有賢惠之女,靜竹雖然去世了,幸而有人可以代替她。

黃老先生親自選定了一個黃道吉日。這天,石塘鋪完全按照祖輩傳下來的儀式,為這個喝過洋水又即將再去喝洋水的新郎倌舉行了隆重熱鬧的婚禮,黃家的仲瀛二小姐則從這一刻起,成了楊家的冢婦。

半個月後,楊度告別母親、妻子、妹妹和湘綺師,背上一個簡單的行囊,並特意將馬福益所贈的那把倭國古刀佩戴腰間,依依不捨地離開了石塘鋪。

楊度再次踏上東京土地時,距他前次離別僅僅只有十個月。他沒有想到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會重來日本。然而就是在短短的十個月里,日本的中國留學生界,卻出現了巨大的變化。

首先是人數的激增。去年十月,楊度回國時,留日學生不過五百人左右,而現在已多達一千二百餘人。國內腐敗的政局刺激了眾多有志青年來東洋尋求救國真理,這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朝廷的鼓勵。今年春天,張之洞奉朝廷之命,制定了一個獎勵留學的章程。章程上說,留學回國的學生,視成績優次,將賜以拔貢、舉人、進士、翰林等出身,並加以錄用,授予官職。也有不少人是受這種驅使來到日本的。

其次是留學生愛國熱情的空前高漲。無論是激烈的主張排滿的革命派,還是溫和的擁護光緒帝的保皇派,都肆無忌憚地集會結社,侃侃高談自己的觀點,言談之中,洋溢著滿腔救國救民的激情,就連專門為祿利或為學習某種專業技術而來的人,也不能不捲入其中,傾聽別人的政治主張,發表自己的國是意見。相對於國內的沉悶而言,日本的留學生界如同一鍋沸水。這個巨大的轉折點就是三個多月前的拒俄運動。

沙俄是一個掠奪成性的侵略帝國。早在十七世紀五六十年代,它就開始了對中國東北的侵犯。十九世紀中葉以後,又不斷強佔中國邊界,霸佔了中國大片領土。庚子年它是八國聯軍之一。根據光緒二十八年簽訂的中俄交收東三省條約,第二年四月是沙俄從中國東北撤軍第三階段的最後期限。但沙俄不僅不撤兵,反而增兵南侵,又突然向清政府提出了七項要求。

這年二月,日本東京《時事新報》發表號外,登載沙俄駐日公使的談話,說什麼「俄國現在政策是斷然取東三省歸入俄國版圖」等等,此事引起了留學生的極大憤慨。四月二十九日,東京留學生界在神田錦輝館召開全體會議,決定立即成立拒俄義勇隊,當即就有一百三十多人志願參加,另有五十多人表示願在東京本部工作,還有十二名女學生簽名參加護理事務。這些熱血青年堅決表示:「誓以身殉為大炮之引信,喚起國民鐵血之氣節。」兩天之後,義勇隊改名為學生軍,準備回國開赴東北前線。

留學生的行動嚇壞駐日公使蔡鈞。他對朝廷說留學生名為拒俄,實則革命。清廷與日本當局相勾結,嚴令解散了學生軍。此事對日本留學生刺激很大。本來大部分留學生只想拒俄,並非要革命。現在朝廷將拒俄與革命混為一談,倒使不少學生清醒過來:不革命則無以拒俄。於是以黃興、陳天華、秦力山、吳樾等人為首,在學生軍的基礎上組織軍國民教育會,其宗旨為「養成尚武精神,實行民族主義」,採取「鼓吹」、「起義」、「暗殺」三種形式與朝廷作鬥爭。就這樣,留日學生們的政治熱情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與此同時,各種宣傳愛國思想的報刊雜誌相繼誕生。

楊度記得,他離開東京時,留學生界的報刊只有《國民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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