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日榜眼 三、癸卯科會試在冷冷清清中收了場

四月二十四日下午,楊度和另外幾位湘籍舉子行色匆匆來到北京城,住進了長郡會館。離考試還有一個多月,他們之所以提前選在這個日子進京,是為了一睹狀元打馬游金街的盛況,因為明天正是癸卯科會試傳臚的日子。楊度已參加過兩次會試,但都沒中。一同參加考試,別人高中,自己落第,心情的抑鬱可想而知,何況他又是一個才大心高的人,哪裡能見到那種場面!所以前兩次傳臚這一天,他便在會館裡一人喝悶酒睡大覺,根本不上街。這次不同了,他沒有參加會試,自然也就沒有考中的得意和落第的失意,也就有了旁觀的閑心情。這畢竟是三年一遇的大場面,既來京師,如何能錯過?

第二天一大早,楊度和幾個朋友一起來到紫禁城午門外,擠在萬頭攢動的人堆中。滿人入主中原,以少馭眾,靠的是八旗子弟的武功威力,強迫漢人服從。入關以後,攝政王多爾袞採用范文程、洪承疇等人的建議,變鎮壓為籠絡。一是禮葬崇禎皇帝,全部以原官職留用明朝舊官吏;二是尊孔祭禮,以儒家學說為立國之文化思想;三是開科取士,收買漢族士人。就這樣,滿人的政權鞏固下來了。也因為如此,清代的每科鄉試、會試,朝廷看得很重。從順治開始,每代帝王都親自出席會試的傳臚典禮。

從乾隆二十六年起,傳臚典禮定在四月二十五日這天,地點設在太和殿。太和殿就是民間所說的金鑾殿,此殿位於紫禁城的中心,是享有最高地位的殿堂。遇到會試年的這天清晨,鑾儀衛設鹵簿法駕於殿前,設中和韶樂於殿檐下,設丹陛大樂於太和門內。禮部、鴻臚寺設黃案兩座:一於殿內東楹,一于丹陛上正中。又設雲盤于丹陛下,設彩亭御仗鼓吹於午門外。三品以上大臣穿戴朝服站立於東西丹陛之下。辰初時分,禮部尚書赴乾清門奏請皇帝禮服乘輿,近侍導引入太和殿升座。這時中和韶樂奏隆平之章,一衛士執鞭來到屋檐下。這鞭名叫靜鞭,又叫鳴鞭。鞭子以皮製成,長一丈三尺,柄為木質髹朱漆,長一丈,上面雕刻一個龍頭。衛士孔武有力。只見他拿起靜鞭慢慢地繞著自身旋轉,越舞越快,那條鞭也便漸漸成螺旋式上升。突然發出一聲清脆的巨響,聲浪直奔雲霄,綿綿幾分鐘不絕,有龍吟鳳嘯之餘韻,世間任何響聲似乎都不能與之相比。這樣連舞三次,響過三聲之後,丹陛大樂奏慶平之章。這時殿試讀卷各官北向行三跪九叩之禮。大學士進殿奉東案黃榜,出而授之於禮部尚書,禮部尚書再陳之于丹陛正中黃案。於是鴻臚寺官員引新進士就位。新進士一個個身穿朝服,頭戴三枝九葉頂冠,站在東西丹陛下王公大臣之後。傳臚官高唱:「某年某月大清皇帝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接下來再高唱第一甲第一名某人,隨之導引出班,就正中丹陛御道左跪,又唱第一甲第二名某人,再導引出班,就御道左稍後跪,又唱第一甲第三名某人,也導引出班,就御道右稍後跪。然後唱第二甲、第三甲新進士名字,但不再導引出班。唱名畢,鼓樂大作,丹墀兩旁各官及新進士由大學士帶領,向端坐在太和殿中的皇帝行三跪九叩禮。最後,中和韶樂奏顯平之章,典禮到此結束,皇帝乘輿回後宮。禮部尚書將黃榜置於雲盤內,奉出午門,放在彩亭中,再由校尉抬著彩亭,前面導著黃傘鼓吹,一路吹歡打打熱熱鬧鬧地來到東長安門外,張掛於長安街上。金榜兩旁有衛士執戈護衛,張掛三天後取下珍藏於內閣。在禮部尚書捧榜出午門的同時,新進士分左右兩隊,左邊由昭德門出,右邊由貞度門出。一甲三人則隨榜由午門正中而出。清代規矩,正中丹陛下為御道,御道非御駕不踐。午門中路為御路,御路非御蹕不啟。親王宰相都不可逾越這個規矩,惟鼎甲三人跪御道,行御路,這是給鼎甲三人的特殊榮譽,其目的也正是為了抬高科舉考試的地位。

第二天,皇帝於禮部賜新進士宴,名曰恩榮宴,乃仿照唐朝的曲江宴而設。唐代士人以雁塔題名、曲江領宴為終生的無上光榮。清代學唐代的樣,不但設恩榮宴,還將所有新科進士的名字刻之豎於國子監的石碑上,以便永垂不朽。恩榮宴上,一甲三人用金碗,二甲三甲者用銀碗,各人均賜宮花一枝,小絹牌一面,上書「恩榮宴」三字,獨狀元與眾不同,為銀牌。席上金盤玉碗山珍海味,極天廚之饌,為民間所無。

光緒戊戌年以前每科的傳臚典禮和恩榮宴大致都如此。然而今科 —— 經過戊戌流血、八國聯軍入侵後的癸卯科傳臚典禮,其情其景卻大異先前。

首先倒胃的是三品以上的大官們有一半沒有出席,來的一些人也懶懶散散,神情漠然,全沒有以往那種興奮激動之情。再看太和殿前,鹵簿法駕一樣都沒有,一派冷冷清清暗暗淡淡的景況,站在左邊偏殿廊廡下等候導引的新進士心中已開始疑惑不安:難道皇上御駕不來?正在心裡嘀咕著,果然禮部尚書宣布:皇上聖體不適,不能參加傳臚典禮。原來,三十三歲的光緒皇帝不是身體不適,而是精神不旺。自從戊戌年的變故後,光緒帝實際上已是一個關在瀛台的囚犯。從西安迴鑾這兩年來,處境也並沒有好轉。他終日沉默寡言,憂鬱不樂。有時慈禧接見臣工,也拉他坐在旁邊。他知道這是老太婆為裝門面而做出的假樣子,所以也總是陰沉著臉一言不發。一些重大的宮中儀式,慈禧要他出面,他也常常借故推掉。因為他心裡明白,大清的年號雖然仍叫光緒,但這江山實際上早已不屬於他了。出自這種心情,受歷代祖宗和他本人過去所看重的傳臚典禮,他也無絲毫興趣參加了。

皇上不駕臨,還能稱得上殿試傳臚嗎?人們常常稱進士為天子門生,其實天子並不出席他們的考試,也僅僅只是在這一天,才遠遠地與他們打個照面。對於大部分的新進士來說,說不定這一生只有這一次才能得見天顏。不過這也就夠了,九五之尊的真龍天子,不仗著新科進士的特殊身份,尋常讀書人一輩子能見得到嗎?有這見一面的經歷,「天子門生」四字,他們也便受之無愧了。可是,現在皇上不出來接見,這成什麼典禮呢?既失去了得見天顏的機會,也使「天子門生」的美譽叫不響亮。這些新科進士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王公大臣們到得稀稀落落,原來他們早已得知皇上不參加的內情,清早起來的滿肚子激情,立時被打消了多半!

餘下的儀式雖然按規定舉行,但都如同演戲似的做作,缺乏真實的靈魂:三聲靜鞭響得不清不脆,只有響聲,沒有餘韻;出班的一甲三人面對著太和殿里空空的寶座跪下,那模樣,頗像祭祀逝去了的祖宗;連鴻臚寺的唱名官員的聲音也沒有以往的響亮動聽。楊度和看熱鬧的京城市民們好不容易將金榜盼出來了。捧金榜的禮部尚書沒精打采,跟在後面的狀元、榜眼、探花也臉無笑意,兩旁走出來的新進士們,一出門便各自星散了。一甲三人出了午門後,榜眼左霈、探花楊兆麟依舊儀送山東籍的狀元王壽彭到齊魯會館,然後貴州籍的楊兆麟送左霈到他的拉麵衚衕家中,最後楊兆麟只在自己的小書童的陪同下,悄悄地回到雲貴會館。所謂的狀元打馬游金街,就在這種既不風光又不熱烈的氣氛中收了場。

第二天,楊度又聽說恩榮宴也辦得大不成體統。主持人恭親王載澂只到禮部大堂坐了一會,新進士行完禮後,他便袖子一甩,走了。據說急急忙忙回王府的原因,是要聽三喜班一個新來的漂亮女伶的清唱。參與考試的官員也到得不齊,宮花系紅紙所做,寫有「恩榮宴」三字的小絹牌也免掉了。席上擺的是粗瓷竹筷,陳列的是家常菜肴,令所有赴宴的官員和進士們哭笑不得。

晚上,楊度去皮庫衚衕看望夏壽田。夏壽田已升為翰林院侍讀了,仕途還算順利,但心情沮喪。庚子年他隨鑾駕西逃,歷盡艱險,心頭上一直壓著一種亡國似的恥辱。回京雖一年多了,這種壓抑感仍未全部去掉。他拿出在西安時寫的《庚子長安雜詩》給楊度看。楊度讀著「魯亂國無刑,周衰民去禮。神州其左袵,皇輿競西軌」等詩句,心情也很沉重。他把這兩天的見聞告訴夏壽田,夏壽田苦笑著,想起五年前自己中榜眼時的風光,恍若有隔世之感。

楊度說:「明年是太后七十大壽,一定有恩科。」

「是的,恩科已定了。」夏壽田點點頭說,「今年秋闈,雲貴兩省的主考、副主考都已放了。」

雲南、貴州地處偏遠,路途艱難,歷來鄉試考官都先放這兩省,為的是好讓他們先啟程。

楊度問:「放的何人?」

「貴州的主考放的是李哲明,副主考為劉彭年。雲南主考放的是張星吉,副主考放的是吳慶坻。」

楊度說:「李哲明、張星吉都不曾聽說過,劉彭年、吳慶坻兩人,戊戌年會試時,就聽說他們先年一個放了四川正主考,一個放了河南正主考,都是大省,他們資歷也老,想來這李、張二位,一定是翰苑老前輩了。」

「什麼老前輩,都是戊戌科我的同年。」夏壽田冷笑道,「一個比我大一歲,一個比我小三歲,是翰林院里最不用功、最無出息的人。」

「這就怪了,他們何以有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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