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日榜眼 二、張之洞眼中的高才

對於張之洞其人,楊度斷斷續續地從先生和其他官紳士人那裡聽到過一些談論,有些印象,但究其實,他對這個非同尋常的人物所知甚少。

張之洞的堂兄張之萬為道光丁未年的狀元,他本人十六歲便高中順天鄉試解元,一時間以神童名震全國,本可次年連捷中進士入翰苑,為科舉史話再添一個少年高第的例子,卻不料喜極轉悲,父親陡然去世,他不得不在家守制,眼睜睜地坐失一次機會。到了以後幾科,張之萬連續充任會試考官,按規定張之洞須迴避。同治元年,張之洞入京會試,卻不料意外告罷。次年再次會試,便巍然高中一甲第三名,成為舉世矚目的探花郎,再次轟動全國。那時,他才二十六歲。從此,「張之洞」三個字,便成為神童才子的代名詞。

張之洞進翰林院後,對國事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於官場上的腐敗之風尤為痛恨。他敢於觸犯權貴,一再上疏彈劾朝廷重臣和地方要員,很快便贏得輿論的稱譽,成為清議派的領袖。但張之洞並不一味蠻幹,他於宦術甚有研究:觸犯權貴,以不冒犯太后、皇上為原則;彈劾大員,則以證據充足為基礎。當時官場上流傳一個「附子不入葯」的故事,最能見張氏的為官之術。

光緒六年十一月的一天,慈禧打發兩個太監挑八盒食物賞賜妹妹醇王福晉,由一個宦官領著,大搖大擺地走到午門。守門護軍按宮中規矩,要宦官打開盒蓋檢查。宦官仗著是慈禧身邊的人,所送的又是慈禧的賞物,十分傲慢,不願打開,護軍因職守在身,亦堅持按規矩辦事。雙方爭執不下,居然毆打起來。宦官氣得把食物倒在地上,然後跑到慈禧跟前,一狀告起,說護軍不讓他們出門,還踢翻了賞物。慈禧一聽怒火衝天,立即下旨,革去護軍統領的職務,將參加鬥毆的護軍速交刑部關押,並要刑部處以殺頭示眾。

這個諭旨剛一下達,便引起了宮中極大的不安。大家議論紛紛:護軍按章辦事沒有錯,宦官仗勢違禁才真正地應受處罰,現在是非顛倒,舉措乖置,照這樣下去,宮禁豈不混亂,誰來忠於職守?翰苑侍讀學士陳寶琛聞之氣憤,擬上疏慈禧,希望她收回成命。張之洞對陳寶琛說,疏可上,措辭不宜太激,只能說此風不可長,門禁不可弛。陳寶琛認為張言之有理,把原擬的正折改為附片。張之洞見上面有這樣的句子:「此案本緣稽查攔打太監而起,臣恐播之四方,傳之萬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義。」又說,「臣幸遇聖明,若竟曠職辜恩,取容緘默,坐聽天下後世執此細故,以疑聖德,不獨無以對我皇太后、皇上,問心亦無以自安。此事皇上遵懿旨不妨加重,兩宮遵祖訓必宜從輕。」張之洞看後,似覺重了,回家後越想越不妥,深夜打發家人急馳陳府送信。陳寶琛看那信上只寫了八個字:「附子一片,請勿入葯。」

這是一句詼諧話。附子,系中藥中的一味。此話表面看來是說去掉藥單上的附子一味,實則要陳勿上附片。陳將此事與當時同為清議派首領的張佩綸商量。張佩綸看了附片後說:「這樣好的奏章不上,真正可惜。」於是陳將此片遞上。張之洞聽說後嘆息:「我之諫,陳弢庵不採納,又如何能指望太后採納陳弢庵之諫呢?可見從諫如流不是一件容易事。」

張之洞鑒於陳片言辭之激,自己再擬一道疏,用極其委婉動聽的語氣陳說前代閹宦之禍,頌揚國朝宮禁之嚴,誇獎兩宮太后治內宮有方,並望嚴防閹宦中的小人惹是生非,有損聖德,而絕口不提護軍有理、予以寬恕之類的話。結果陳之附片留中淹沒,而張之奏疏受到慈禧的讚賞,護軍統領和參加鬥毆的幾個護軍也都被赦免,一場宮中鬧劇就這樣較為合理地收了場。

慈禧於此看出張之洞的忠心和才幹。過兩年,張便以內閣學士的身份外放山西巡撫。晉撫任上三年,張被朝野譽為賢能。法國侵略軍從越南入侵廣西時,慈禧升張為兩廣總督,處理對法戰事。張之洞一到廣西,便禮聘在家養老的名將馮子材為提督,帶兵出擊。馮子材感激張之洞以清望高位而看得起他,遂為之驅馳。取得諒山大捷,為軟弱無能的清廷贏得了極為罕見的對外勝仗。自然,這個功勞被記到身為制軍的張之洞頭上。張之洞因此而贏得了舉國上下的稱頌,一躍而為疆吏之首。光緒十五年修建蘆漢鐵路,張之洞以能當重任的名聲奉調為湖廣總督,監理蘆漢鐵路湖北段的修築。

張之洞辦事氣魄宏大,規模壯闊,但也不免好大喜功,揮霍糜費。他在武昌辦學堂,建工廠,其中最有名的工廠就是漢陽鐵廠。漢陽鐵廠是當時中國最大的煉鐵廠,為中國的重工業奠下第一塊基石。但漢陽鐵廠由大冶取礦,由萍鄉運煤,成本高昂,成效甚少,也因此遭到了不少有識者的譏責。去年八國聯軍打到北京,他與兩江總督劉坤一、兩廣總督李鴻章、山東巡撫袁世凱打起東南互保旗號,即向外國列強表明所管境內自行保持安定,不需外人代為靖亂,從而堵住外國列強入侵這幾個省的借口,使東南半壁免遭蹂躪。張之洞等人的這個舉動,深得逃難在西安的慈禧太后的賞識。今年五月間,他又和劉坤一會銜,一連三次上疏請求變法。這有名的「變法三疏」也得到了慈禧的首肯。

張之洞是一個洞悉國家弊病、頭腦清醒的大員,他深知中國不變法則別無出路,故而戊戌年之前便廁身康有為的維新行列,庚子年之後又及時上疏再彈變法舊調。但張之洞又是一個看透了朝廷權力爭鬥的老練圓滑的官僚,他最善占測氣候,明哲保身,故而戊戌年他一旦看出苗頭時,便廣為刻發《勸學篇》而表明他對太后的忠心,劃清與康有為的界限,保住了自己的優渥聖眷。

這就是張之洞,這就是滿肚子帝王之學卻一無仕宦經歷的書生楊度暫時還不能認識的湖廣總督。然則張之洞何以知道楊度呢?

原來,張之洞器局開闊,在疆吏中首倡重開留學之風。朝廷採納後,他管轄的湘鄂兩省官派留學生為各省之最,其中絕大部分是去日本。張之洞對這些派往日本的留學生十分重視,他希望這裡面能產生大久保利通、伊滕博文那樣的治國大才。他委派一位能幹的幕僚,每隔一段時間到日本去一次實地查看,並向他彙報在日本的留學生,尤其是兩湖留學生的動態。楊度不曾想到,他與日本著名教育家嘉納治五郎辯駁有關支那教育問題一事,早已通過那位幕僚傳到了張之洞的耳中。

那是兩個多月前,在弘文學院第一期速成班結業會上,日本高等師範學校校長嘉納治五郎發表了一場學術演說。嘉納講敘了普通教育的三個內容:德育、智育、體育,指出應三者並重,缺一不可,給全體學生很大的啟發。嘉納又說謀國當以和平主義,而不能取騷亂主義,並強調必須服從滿人的朝廷。這是因為滿人有居高臨下的氣概,籠絡一切的魄力,而漢人尚文守雌,善於服從,故滿人天生當為君,漢人只能為其臣役,何況漢人臣服已久,豈能復有他心?還說今日之世界,其實為種族競爭之世界,白種人最強,黃種人無以敵之,漢人只有臣服滿人,不生異心,再與日本相結合,方能保東方局面之安定而不受白人之欺負。

嘉納這一番議論,中國留日學生大多不能接受,但懾於他在日本教育界的崇高名望,大家又都不敢與他當面爭辯。楊度這段時期受黃興等激進派的影響較大,思想偏向於激烈,在大家竊竊私語的時候,他站起來憤怒駁斥這位日本教育界的權威。他說,歐洲數千年向不聞以和平進步,必待法國大革命後引出全歐革命才一舉進入文明;日本幾千年來亦不聞和平進步,必待近三十年來傾幕之兵、立憲之黨經過一場大騷亂,而後才能躍入文明之邦,所以騷亂可以鼓全國之民氣,促文明之進步。楊度又慷慨激昂地說,漢人決不比滿人低賤,也決不比日本人低賤,黃種人固然要聯合起來對抗白種人的種族壓迫,但這種團結,必須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決不能在黃種人內部又劃分高低貴賤。楊度的當面反駁,贏得了全體與會中國留日學生的支持和讚揚。過幾天,梁啟超在橫濱主辦的《新民叢報》刊登了楊度與嘉納的辯論,所有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無不對這位湖南青年深表欽佩。

張之洞儘管不準老百姓看《新民叢報》,他自己卻每期必讀。楊度鼓吹的騷動進步主義雖為張之洞所反對,但楊度所表現的那種無畏的氣概,卻為張之洞所佩服。同時,作為漢民族中出類拔萃的人才,張之洞的心靈深處對朝廷比比可見的無德無才而處高位的滿洲親貴是極為不滿的,楊度反駁嘉納的話正是道出了他的這段心曲。當他從幕僚處知道楊度是湘軍將領之後,又是好友王闓運的弟子,二十歲中舉,近期已回國時,便決計要見見這個後生。

楊度奉師命來到武昌督署轅門口,將名刺遞了進去。好半天,門房才姍姍出來,手裡拿著一張宣紙,操一口厚重的河北土音,大大咧咧地說:「我家大人出了一道上聯在這裡,你將下聯對上。對得好,我領你進去見大人;若是對得不好,你就識相點,趕緊離開此處走路。我這裡有筆和墨,你就對吧!」

說著,將手裡的宣紙遞過來。楊度沒有想到見張之洞還有這麼個規矩,他覺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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