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日榜眼 一、借討好周媽的小手腕,消除了王闓運的惱怒

這年冬末,湘潭雲湖橋的湘綺樓,在齊白石的實心監督下已修復一新。齊白石又精心畫了幾幅山川風物畫,自己動手裝裱好,懸掛在書房和客廳牆壁上,更給湘綺樓增添了幾分情趣。一樓靠東側的兩間房子,王代懿煞費苦心地巧為布置,室內是一套全新的紅木傢具,流光溢彩,花窗外移栽了幾株正在開放的臘梅,暗香浮動。這是他和楊庄的新婚洞房。

臘月中旬,王闓運撤去了東洲書院的五年教席,回到雲湖橋,住進了修復後的湘綺樓。六十六歲的一代名師,決定從此不再外出執教了,就在雲湖橋的雲霞湖光之間,在湘綺樓的詩書圖畫之中,安安靜靜地與周媽和兒孫們一起打發晚年。

過小年這天,湘綺樓披紅挂彩,喜氣洋洋,王闓運代表男家、楊度代表女家為一對新人舉行了隆重的婚禮。代懿穿上從長沙買來的那身長袍馬褂,叔姬披著鑲有孔雀毛的紅呢披肩,在鞭炮笙樂中拜了天地。

楊鈞也住進了湘綺樓,一來不輟學業,二來也好陪伴剛離娘家的姐姐。楊度則往來於石塘鋪和雲湖橋,繼續向王闓運學習經史詩文,也時常和齊白石、張登壽等聚會,談談詩詞書畫。王闓運是碧湖詩社的社長。每隔兩三個月,詩社都要舉辦一次詩會,王闓運也常帶楊度參加。說起碧湖詩社,乃是湖南近代史上一個最為著名的文人結社。它的成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同治十三年冬天,建於長沙北門內的曾文正公祠堂,經過兩年多的施工裝飾,終於落成了。掛了個鹽運使銜、候補郎中的曾國藩四弟曾國璜,欲效白香山洛陽結社的風雅故事,向湘中一批負時望、有文名的高年耆宿發出邀請,在祠堂竣工典禮這天的宴席上賦詩紀念。以曾國藩生前的名望和死後的榮耀,當此湘中第一祠堂建成之時,能廁身祝賀之列已是莫大的榮幸,何況還有這樣一樁能流芳百世的雅事,真箇是百年難遇。一時間湖湘俊傑雲集星沙,王闓運也應邀與會。當時有九個均為翰林出身,且又有過司道以上官職履歷的老人,他們年紀最小的為七十歲,最大的八十五歲。這九個白髮老人聚會一桌,暢談湘軍舊事,十分感慨。曾國璜看重他們年歲高邁,地位貴重,於是請他們每人題詩一首於祠堂牆壁上。這些詩立即不脛而走,廣為流傳。九老也便成了當時湖南的新聞人物,很出了一番風頭。其他與會者的詩作,曾家也一併雕版印刷,廣為散發,備受士大夫的稱頌。祠堂慶典結束之後,這些雅人們興猶未盡,於是便由郭嵩燾兄弟發起,成立一個詩社,定期聚會,吟詩作賦,得到大家的欣然贊同。因為詩社的規格很高,故對參加者限制很嚴。他們或為中興勛臣,如曾國荃、李元度等人;或為勛臣之嫡子孫,如曾紀澤兄弟,左孝同兄弟等人;或為翰林出身,或為文名著世,如黃瑜、王定安等人。王闓運以文名著世的身份被接納為社員。

詩社的第一次集會選在城外開福寺前面的碧浪湖邊,於是這個詩社便被命名為碧湖詩社。第一任社長公推郭嵩燾。後來郭嵩燾出洋任英國公使去了,社長一職便由賦閑在家的曾國荃繼任。以後曾國荃又去江寧當兩江總督去了,李元度接任社長。慢慢的,勛臣故去,老成凋謝,詩社也逐年增加新的年輕成員。同時,入社的條件也相應地漸漸放寬了,聲名也便沒有先前的烜赫了。但儘管這樣,它仍然是湘中頭面文人所樂意參加的社團。傳到第五任,社長的座位,便眾望所歸地由王闓運來坐了。王闓運當社長後,吸收成員更看重的是本人的詩作成績,不太顧及出身和社會地位。於是和尚寄禪、鐵匠張登壽、銅匠曾招吉等人都成了詩社的成員。

開頭幾次,楊度保持著晚輩後學的態度,只看別人寫,自己不下筆。後來他看到這些所謂詩壇高手也不過如此,便也依韻作了一首,立時引起大家的注意,稱讚不已,於是楊度也便成了碧湖詩社的一員。楊度本就詩才俊逸,更兼在詩會上廣結朋友,切磋學問,詩便愈寫愈好了。每次碧湖詩社聚會,都少不了密印寺的住持寄禪法師。楊度不僅和他談詩,還和他談禪理,彼此都覺得很是投緣。

正當楊度與湖湘文人們詩酒唱和的時候,中國的北方卻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原來,早在乾隆中葉,山東一帶便出現了一個名叫義和拳的民間組織。朝廷視之為邪教,嚴加禁止,但它未被鎮壓垮,一直在下層百姓中秘密活動著。甲午海戰之後,義和拳激於民族義憤,開始組織民眾反抗外國侵略者。它沿襲白蓮教雜拜各家鬼神偶像的傳統,相信通過念咒語便可刀槍不入,其活動方式帶有濃厚的神秘色彩。光緒二十四年,山東巡撫張汝梅同情義和拳的反帝心態,上疏建議朝廷將義和拳改編為團練,於是義和拳也叫做義和團。因為朝廷中有人主張對義和團實行撫的政策,使得義和團很快在山東、直隸一帶發展起來。後來居然在京師設壇收徒,公開活動。

戊戌變法失敗後,慈禧打算廢除光緒帝,於是立端王載漪之子溥雋為大阿哥,以便取而代之。但各國公使都不入宮祝賀,使慈禧十分惱怒,產生了利用義和團打洋人的想法。她的這個想法得到載漪和協辦大學士剛毅的支持。就這樣,各地義和團樹起「扶清滅洋」的大旗,有恃無恐地擺開了與洋人決戰的架勢。各國駐華公使大為恐慌,以保護使館的名義,由俄、英、美、日、德、法、意、奧八國拼湊二千多人,從天津開拔進北京,沿途遭到了義和團和清軍的堅決抵抗。此時,各國駐華海軍聯合攻陷了大沽炮台,戰火再次燃起。

清廷內部,以光緒帝和許景澄、袁昶等人為首反對與外國開戰,而載漪、剛毅等人則主張宣戰。督撫之中,李鴻章、張之洞、袁世凱等人也反對開戰。但慈禧出於對洋人的私怨,贊成載漪、剛毅的意見,正式對八國聯軍宣戰,並頒布上諭,聲稱「與其苟且同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誰知開戰不久,義和團和參戰的清軍便一敗塗地,八國聯軍很快兵臨北京城下。

幾天前尚捶胸頓足要與洋人一決雌雄的慈禧嚇慌了手腳,一面火速調兩廣總督李鴻章進京,充任全權代表與各國議和,一面化裝成一個鄉村老太婆模樣,攜帶光緒帝和一大群後宮妃嬪倉皇離京西逃。八國聯軍隨即佔領了大清帝國的都城。

京師陷落,帝後出逃,最後以賠款割地來乞求洋人的退兵媾和,四十年前的屈辱一幕竟然一絲不改地重演,愛新覺羅王朝將中華民族推到了喪權辱國的頂峰,不僅激起了全國人民的普遍憎惡唾罵,甚至連稍有點民族氣節的文武官員們都感到悲憤填膺,對朝廷失去了信心。

慈禧太后一則深感國勢的頹弱,企圖挽救,二來也想撈回面子,贏得民心,在逃難途中便發布變法自強的上諭。諸多變法中有一個令有志學子很感興趣的條目,那就是朝廷命令各省選派學生,用官費出國留學,學成回國後,將分別賞給舉人、進士的頭銜,同時也鼓勵自費留學。

用官費選派幼童出國留學,本是同治十年間曾國藩和李鴻章向朝廷提出的建議,被採納後,由容閎負責此事。他選拔了一百二十名聰穎少年,每年三十名,分四批,於同治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光緒元年分別抵美。這些留美幼童在美國呼吸到西方的自由空氣,一改國內的卑順心態,然而卻因此引起清政府駐美官員的反感,認為長此下去,這些少年將會變成洋鬼子,根本不可能為國效力,國內一批頑固官員們也深有同感,於是在光緒七年全部勒令回國,留洋一事便這樣結束了。

二十年後此事又重新提出。國難當頭的嚴峻形勢,使國內不少當權的官員們頭腦開始清醒過來,認識到此事的重要性,遂在自己管轄的地方內認真辦理。許多關心國事、器局開闊的青少年更是踴躍報名,巴望被選中。這時留洋的目的地,主要的已不是歐美,而是近鄰日本。

日本與中國相隔不過一衣帶水,素稱同文同種。一個小小的島國,自從三十多年前實行維新變法以來,國力日臻強盛,以致使得老大帝國都敗在它的炮火之下。日本的成功經驗,的確值得中國效法,何況去日本路近費省,更有許多方便之處。

湖南自從出了湘軍之後,風氣大開,選派去日本留學的人也較其他省為多。去年,當兩宮迴鑾再次下詔變法實行新政的時候,湖南巡撫俞廉三便選派了十九人出洋赴日了。今年又聽說要選拔四十多人,楊度的心早就不安靜了。他很想趁著這個好機會到日本去看一看,開開眼界,長長見識。當他把這個想法與先生商量時,先生卻不贊成。王闓運認為不值得遠渡重洋去向外國取經,要救國救民,要施展自己的抱負,只要跟著他研透帝王之學,耐心等待時機就行了。這並沒有動搖楊度的決心,他認為到日本去實地看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楊度要弟弟妹妹暫時幫他瞞著先生和母親,在一個初夏的夜晚,懷揣著袁世凱所送的一千兩銀票,搭船由湘潭到漢口,由漢口到上海,然後再在上海換上一條日本海船,抵達日本的都城東京,進了弘文學院師範速成班。

楊度在弘文學院一邊學習日文,一邊留心日本的教育,他結識了許多有志氣有作為的新朋友,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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