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門俗客 五、無意中遇到了哥老會頭目

待到全體僧眾都退出法堂,楊度急忙走出大門去追尋那張熟悉的面孔時,那人早已不知去向。楊度留心在寺院各處尋了幾天,奇怪的是再也見不到此人了。

寄禪自接過衣缽做起密印寺的住持來,便有忙不完的事情要辦理,楊度則每天去覺幻長老處,將他口傳的話一一記下,下午整理,空餘時間,則到後院藏經樓去找一些常見的佛家經典翻翻。他是個不甘寂寞喜歡交朋友的人,晚上常去僧舍串門子。他發現久享盛譽的密印寺中的絕大部分僧人都是渾渾噩噩的,既不懂佛學經典,亦不實心參禪,出家原是無奈,做功課乃因寺規所定,自身心裡卻是一塌糊塗,真正是諺語所說的,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靠寺院里的油鹽柴米來打發歲月罷了。不過,他也在執事僧中結交了幾個朋友。這些人都識字斷文,能讀得通佛典,說起話來有條理,對佛學對人世都有自己的看法,有的還能作點詩文。其中尤以知客智凡智力不凡。

從第一次見智凡所處理的去皮家念經一事中,楊度便看出這是個精明能辦事的人,以後接觸得多了,更知他不僅會辦事,而且極有見識,於是常常到他的僧房去。普通僧眾都是幾個人住一間大房子,執事僧卻享受著一人一單間的待遇。智凡的房子里除開一床一桌一凳外,便是書櫃。書櫃里佛經不多,更多的是世俗的書籍。楊度每次去,智凡都給他泡上一碗溈山茶。然後,他盤腿坐在床上,楊度伸腳坐在凳子上,兩人就這樣天南海北地扯起來。從佛家到儒家,從西方極樂世界到時下的人世間,從佛門的雕塑藝術到世俗的書畫創作,從僧尼的日常生活到社會的機巧權詐,無所不談,且十分投緣,有時說得興起,竟不覺雞叫三遍,東方發白。

有一天晚上,楊度與智凡談了一陣話後,楊度問:「你這裡有圍棋子沒有?」

智凡沒有回答,反問他:「你很會下棋?」

楊度答:「談不上很會下,在東洲書院里,比詩文不說,若比下棋,奪個鼎甲不成問題。」

「那就算很會下了。」智凡正色道,「你到底是在家人,不懂出家人的規矩,僧尼是禁止下棋的,因為下棋啟人爭鬥之心,所以古人說『寧為斟酒意,不存下棋心』,就是講的這個。佛家以息爭鬥為宗旨,豈能容許下棋!」

楊度不好意思地說:「是我唐突了,請勿生氣!」

誰知智凡竟笑著說:「不過,你問我卻問對了,我這裡私藏了一副棋子。」

「你有?」楊度驚喜道,「看來你一定是酷愛下棋的高手!」

「本來佛門不許下棋,也不會有棋。」智凡解釋,「但我原來所在的華嚴寺的住持玉海長老,出家前是一個真正的圍棋高手,雖剃度多年,始終忘不掉棋子。後來他當了住持,便公開允許下棋,只不過不讓香客看到便是了。華嚴寺在南嶽山上,一年到頭又冷清又單調,自從允許下棋後寺院有了生氣,僧眾們再也不覺得日子難得打發了,同時也出了好幾個圍棋能手。不瞞你說,小僧別的不行,但在下棋這樁事上,卻數度忝居鰲頭。」

說罷,得意地笑了起來。

「這麼說來,我愈發要跟你下幾局了。」楊度好勝之心頓起,催道,「把棋子找出來吧!」智凡從書櫃里摸出兩個一模一樣的小木盒來,又找出一張布滿方格的棋枰。楊度趕緊打開木盒,鋪平棋枰。

「莫著急!」智凡走到門邊,把門關好,插上閂,然後從床底下摸出一個大肚小罈子來,找了兩隻瓷杯。他打開用泥封死的罈子蓋,一股濃烈的酒香立刻瀰漫著僧舍。

楊度驚道:「這是酒!」

「小聲點!」智凡指了指嘴巴。他將兩隻瓷杯倒滿,說,「先幹了這一杯。等下,誰贏了誰喝酒,贏一局,喝兩杯。」

「行!」自進密印寺來,楊度還沒喝過酒,今夜見了這一壇酒,如何不歡喜!他決心拿出全部本事來,一定要局局皆贏,喝它個一醉方休。

黑白兩方分好後,智凡說了聲「請」,執黑的楊度便以客位先按下一子,執白的智凡也跟著將一子布定。楊度反應快捷,出子時從不多加思考,對方一子才落枰,他的子便下來了。智凡卻相反,每動一子都要考慮再三。於是兩人下起來,一方悠閑自在,一方常皺眉沉思。半個時辰後,局勢逐漸明朗了。楊度喜形於色,智凡努力挽救敗局,終於無計可施,承認輸了。楊度不待智凡開口,抓起罈子就倒酒,一口將酒喝完,又倒了一杯放在旁邊。

第二局開始了,楊度以贏家身份又先開子,智凡跟上。兩個人你來我往,一子接一子。楊度依然出兵神速,智凡則比上局出手快一些了。不到半個時辰,局勢又明朗了。這回卻是楊度處於不利。他不甘心失敗,使出渾身解數來,但回天無術,只得悻悻撒手。智凡笑著喝了兩杯酒。

第三局,楊度憋著一口氣,一上來便氣勢凌厲,企圖先發制人,但智凡似乎早已窺破他的陰謀,處處預防。楊度計謀使盡不能奏效,很快便又丟了一局。

「三打兩勝,你認輸了吧!」智凡笑著說。

「再來一局!」楊度不甘心。

「好!」智凡將棋子分好,「再下一局吧,你先下子。」

這次楊度再不敢小覷了,每出一子,都認認真真地思考,下得比前三局慢多了。相反,智凡卻早已成竹在胸,舉重若輕,子下得越來越快,兩人恰好來個互換。下到一半,楊度便感到只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了。他絞盡腦汁,步步設防,苟延殘喘了幾分鐘,終於無可奈何地舉起了白旗。

「你的本事比我高!」楊度心悅誠服地說,「可惜你身為佛門弟子,不能張揚,不然的話,憑著你的棋藝便可名揚天下。」

楊度一向對棋藝自視甚高。東洲書院高手雲集,在全國士林中頗有名望,楊度又是東洲棋壇的盟主,他常常自詡為圍棋國手,今夜智凡不僅贏了他,而且贏得輕鬆,贏得他無話可說,他不得不從心底里發出欽佩。

智凡迅速地收起棋子,把它依舊放到書櫃里,淡淡地對楊度說:「我有十年不下了。」

「十年不下了還有這樣的本事!」楊度睜大了眼睛,「為什麼不下呢?」

「我後來漸漸領悟到,下棋樂,不如觀棋更樂,因而在十年前便洗手不下了,但在華嚴寺時,每晚上必觀看師兄弟們的對弈,在觀棋之中得到了真正的樂趣。」

楊度很有興緻地聽智凡講,一邊又偷偷地倒了一杯酒。智凡發覺了,笑著把罈子抱過來,將泥重新封好,說:「不能讓你喝了。喝醉了,會把我的私貨暴露。」

楊度笑道:「這一罈子酒醉不了我。」

「莫說大話,這酒後勁足。」說著把罈子塞進床底下,然後再盤腿坐到床上,桌上仍擺著兩個茶碗,一如往常,方才的烈酒凶斗,彷彿從未發生過似的。

「後來,我有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了明人顧雲美為友人作的《看弈軒記》,才知道觀棋之樂勝過弈棋,並非我的獨家發現,古人早就體會到了。這篇文章你讀過嗎?」

「沒有。」楊度搖了搖頭。

「我背兩段給你聽聽。」昏黃的燈火下,密印寺的知客僧情緒投入地背誦著,那聲音抑揚頓挫,字字清晰,「余嘗讀韋昭《博弈論》曰:當其臨局交爭,雌雄未決,聚精銳意,神疲體倦,雖有太牢之享,韶夏之樂,不暇存也。則弈者拙而看弈者休矣。至或徙棋易行,廉恥之意弛而忿戾之色發,則弈者辱而看弈者奉也。勝敵無封爵之賞,獲地無兼土之實,則弈者愚而看弈者智也。以變詐為務,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殺為名,非仁者之意也,則弈者譎而看弈者正也。」

智凡不再背下去了,嘆了一口氣說:「『清簟疏雨看弈棋』,此中自有真樂趣,何苦舍休、奉、智、正者不為,而要去做拙、辱、愚、譎者呢?」

入冬的冷風從大溈山坳里穿過來,吹破了陳舊的窗欞紙。燈火晃動得很厲害,似乎就要熄滅了。夜色深沉。楊度很能體會智凡的心態,但他不想做智凡一類的人。他要做一名進取的弈棋者,要去追求勝利者的榮耀。他起身告辭,走到門檻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問智凡:「你們寺里的僧眾都住在院子里嗎?院牆外還有沒有僧人居住?」

「所有的僧眾都住在寺院里,只有楓樹坳里住著一個人。」

楊度立即問:「為什麼那裡還住一個人?」

智凡解釋:「楓樹坳離寺院五里遠,地氣最適宜長蘿蔔。寺院在那裡種了五畝多地的白蘿蔔,怕人偷,特為砌了兩間小房子,每年輪流安置兩個人去守,先年夏末搬進去,第二年春末再搬回來,因為冷清,誰都不願去。前年寺里來了一個未受具足戒的遊方僧人,自願去守,而且不要伴,這兩年便都由他一個人頂這個差使。」

楊度點點頭,心裡想:他一定就在那裡!

第二天吃過中飯後,楊度走出山門,前往楓樹坳。踏過溪水上的小石橋、繞著山坡走了一段路後,眼見前面一大片楓林。經霜的楓葉變得紅彤彤的,樹頂一片深紅,樹底一片殘紅,將整個山坳染成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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