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門俗客 四、覺幻長老傳衣缽

楊度靠著一棵老松樹坐著,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個僧人向他走來,問他寄禪法師到哪裡去了。他指了指雲霧深處的叢林說:「法師在山中採藥。」

「醒來,醒來,會受涼的。」

猛地,一個人在用力推他的肩膀,他醒了過來,想起剛才的夢境,這不是賈島的那首「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詩的幻化嗎?他覺得特別有趣,揉了揉眼睛,站起來,向前方望去。這一望不打緊,可把他嚇了一大跳,這到了什麼地方了,莫不是進了仙境?

原來,在旭日的照耀下,他的眼底出現了一片金燦燦的屋頂,彷彿有點在煤山上望紫禁城的味道。一道紅牆將高高低低十餘座建築圈在其間。晨風送來一陣陣悠揚的鐘聲,高聳的旗杆上飄揚著一面杏黃色的長條犬牙旗,旗上斗大的「佛」字時隱時現。好一座氣派壯觀的密印寺!楊度在心裡喝彩。

密印寺依山而建,前方面對著開闊的峽谷,左右兩邊都是聳立的山峰。山坡上長著萬千株古老的松樹,鬱郁蒼蒼,愈加襯托著寺院的古老。在左邊的山寺之間有一條丈把寬的溪水從後山流下,直奔峽谷。水流不湍不急,兩岸清清幽幽。「天下名山僧佔多」,此話真不假!楊度正在飽覽眼前的勝景時,和尚催道:「下山吧!」於是二人下山投密印寺而來。

來到山門外,只見高高的山門頂上嵌著一塊巨石匾,上面有五個鏨金大字:敕建密印寺。左邊有兩行小字:大中九年潭州節度使裴休敬題。剛進山門,一個正在打掃庭院的小沙彌便迎上來,放下掃帚,對著寄禪雙手合十:「請問大師有何貴幹?」

寄禪答:「我們特來參謁覺幻長老。」

正說話間,走來一個四十餘歲的精幹僧人。那僧人驚喜道:「這不是寄禪大師么?」

寄禪立即笑答:「智定法師,多年不見,一向都好?」

智定上前兩步,合十彎腰:「託大師清福,小僧還安靜。久聞大師住持衡陽大羅漢寺,今日光臨敝寺,難得,難得!」

寄禪從智定的話里聽出,覺幻並沒有把他的意圖告訴密印寺僧眾,遂也合十答:「久不見覺幻長老和各位法師,特來見見,敘談敘談。」

說罷指著楊度介紹:「這位是湘潭居士楊度楊晳子先生,特隨貧僧一起來瞻仰寶剎,看望各位大師。」

智定又合十:「楊施主蒞臨,使敝寺增輝!」

寄禪又介紹智定:「這位是密印寺維那智定法師。」

楊度也彎下腰來:「久仰寶寺大名,特來參拜,果然輝煌壯麗,名不虛傳!」

「楊施主客氣了。」智定一邊答話,一邊將他們引導到客堂。客堂裡布置得十分雅緻。正面牆上掛一幅彩繪觀音柳枝洒水圖,兩邊懸著一副聯語:清靜莊嚴超眾聖,慈悲真舍度群倫。楊度一見便知是何紹基的墨跡。細看下聯左側寫著:蝯叟熏沐拜書。果然不錯!畫像下是一張供桌,桌上擺著三個小銅香爐,香爐兩旁是四盆盛開的金黃野秋菊。其他三面,靠牆擺著一圈雕花楠木椅和鏤花梨木茶几。剛落座,便有小沙彌獻上香茶。閑聊了幾句,智定告辭出門,一會又進來了,說:「長老有請二位。」

寄禪、楊度走出客堂,由智定帶著來到大殿東側的僧舍。穿過一道長廊,三人在門外站定。智定正要進去通報,一個年邁的僧人,由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和尚扶著走了出來。寄禪一見,忙雙手合十,說:「敬安拜謁長老。」

楊度知道這位便是覺幻長老了,也垂手恭立。

覺幻伸出一個手掌來,回了禮,操著嘶啞的嗓音說:「今天總算把你請來了,進屋吧。」

又對楊度微笑致意:「居士請進。」

楊度跟著寄禪進了方丈。大家坐定後,那個年輕和尚便端來一大盤紅皮橘子,一大盤雪白蓮藕,一大盤淺黃落花生,一大盤油黑瓜子,又遞上三盞蓋碗香茶。覺幻指著桌上的東西,笑著對楊度說:「居士請,山野小寺,無甚好吃的物品,只不過這些都是道地的溈山土產,且都出自小寺僧眾之手。居士請勿嫌棄,嘗嘗這些自產的土貨吧!」

說著親手遞來一個橘子,也給寄禪遞一個。走了一夜的山路,又飢又渴,且楊度為人向不拘泥,便告一聲謝,剝起橘子來。寄禪向長老談他這幾年的情況。長老話不多,只靜靜地聽著。

說話間進來一位五十餘歲的僧人,向長老請示:「早禾沖皮封翁的太太去世了,打發人送來三百兩銀子,請寺里去十六位和尚念四十九天超生經。小僧已收下了銀子,請長老法旨,看派誰為頭去?」

覺幻說:「把銀子還給皮封翁,請他多多包涵,就說敝寺過幾天要做大法事,抽不出人來,請他們別處請和尚念經。」

退銀子?稟事僧人大為不解,這三百兩銀子,對寺里來說,可是一筆大收入了,這樣大方的施主三五年難得遇到一個。

「請問長老,我們過幾天要做什麼法事?」

「明天你就知道了。」覺幻揮揮手說,「你去辦吧!」

「小僧還想多一句嘴,請問長老,法事做幾天。」那僧人還是站在原地不動,過一會又提出一個問題。

「一天。」

那僧人聽了這話後才出門。

寄禪問:「這位師兄眼生得很。」

覺幻說:「他是本寺的知客,叫智凡,去年才從南嶽華嚴寺來的。」

正說著,智凡又推門進來了,對長老稟道:「小僧對皮家來人說了,這幾天內我寺有事,抽不出人,我為你們去請安化上隆寺十六位和尚來念頭七,二七以後由我們密印寺的人再去念,他們答應了。特來稟告長老,我立即帶著四十兩銀子去安化,請長老同意。」

覺幻想了下說:「好,你去吧,今天晚上一定要趕回來。」

智凡答應一聲出門去了。

寄禪笑著說:「長老真會識人,智凡師兄確實能幹會辦事。」

覺幻說:「到手的銀子推出去,他覺得可惜了,也難為他一片好心為了密印寺。」

兩人又繼續說著話。楊度插不上嘴,便悄悄地打量起這間方丈來。方丈里並不見一處佛像香火,東邊靠牆擺著兩個大立櫃。一隻柜子的半扇門打開著,裡面堆著一函函藍布面書。南邊是個窗戶,窗戶下是一張大木桌,桌上有筆墨紙硯,還有一副黑邊眼鏡。西邊擺著一張木床,床顯得很陳舊,已是早晚很涼的天氣了,床上仍只鋪著一張草席,草席上放著一條黑色棉被,床頭牆上掛著一幅裝裱得非常雅緻的草書。細看時,卻原來是一首七言古風:

淮陰江上清風細,釣竿七尺千金系。封侯拜將丈夫心,兔死狗烹君王意。淮陰侯,何昏昏,幾見英雄如婦人。將軍有金酬漂母,漢王未肯哀王孫。窮不聊生達亦死,英雄結局乃如此。吁嗟乎,淮陰不起季亦微,區區亭長何能為!

旁邊有一行小字,當是詩人的落款,可惜字小看不清楚,楊度亦不便離席去看,心裡想:這方丈乃是寺院的中心,最是集中體現著參禪禮佛、清心寡欲的佛家特色,為何掛著一幅這樣懷古傷今的詩卷!

正在懷疑時,覺幻長老似乎窺測到了,淺淺地笑了一下,對楊度說:「那首古風是平江卧雲和尚寫的。老衲見他書法氣勢好,特為託人去長沙裱糊的。居士看他寫得如何?」

楊度又看了一眼後說:「字寫得不錯,淋漓狂放,有癲張醉素的風采,只是既然出了家,就不必再議論這些俗事了。」

覺幻笑道:「居士不知,這卧雲皈依佛門之前,正是一位失意的英雄。追求了大半生的事業,你叫他一時如何放得下!」

寄禪指著楊度對覺幻說:「這位晳子先生也是有志圖王霸之業的人,這次卻願意幫我來記錄長老的譜系研究。」

「善哉!」覺幻點點頭說,「我看居士的氣概,也是個做大事的人,願佛祖保佑你日後能成就一番事業。」

楊度忙致謝。

覺幻又說:「佛祖原本是王子出的家,可見佛門自來與王霸事業有天然的聯繫。佛家與皇家,看似有天地之遙,其實不過一步之隔。居士年輕,趁著懵懂之年去放膽干一場吧。王霸之業做得疲倦了,再坐到佛殿蒲墊上將息將息,或許能於人世看得更清楚些。」

楊度困惑地望著覺幻,似不可解。覺幻笑著說:「老衲說話一向荒唐,居士大可不必在意。齋堂早已備好了早餐,我陪你們吃飯去。」

吃完飯後,智定帶他們到大殿西側的雲水堂休息。這裡有十餘間乾淨的單間客房,專為接待臨時掛單的遊方僧人以及寺院之間佛事往來的人員,間或有些僧眾的俗家親戚來寺探望,也安排在這裡住幾天。

昨天太辛苦了,楊度倒下後便呼呼入睡,醒來時已是未正時分了。他走到隔壁去看寄禪,只見房門虛掩著,人已不知去向。他走出雲水堂,慢悠悠地在密印寺內轉著看著。寺院里有天王殿、大雄寶殿,都建得高大壯闊。還有一座萬佛殿,四面牆壁上都是燒鑄的小佛像,且個個鍍金繪彩,光鮮耀眼。楊度粗略數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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