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門俗客 一、怪木匠齊白石

齊白石問楊鈞:「那天先生說我是又一個寄禪黃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寄禪黃先生是個什麼人?」

「齊璜,這就是你欽慕已久的湘綺先生,你還不趕快過去行拜師禮!」剛一進書房門,張登壽便指著端坐在書桌邊的王闓運,對身邊那個高高瘦瘦的人說。

張登壽插話:「我倒是喜歡先生叫我張鐵匠,親切,我本是鐵匠出身。鐵匠又怎麼啦?當年田家鎮打長毛,還多虧了孫昌國、孫昌凱兩個鐵匠兄弟哩!後來他們做了提督,彭宮保仍舊當面叫他們孫鐵匠,他們聽了樂呵呵的。我向來不認為手藝人卑賤。」

齊白石依舊笑著說:「畫十二幅中堂,用了兩斤石綠,這在行家看來是個笑話,可那個鹽商看了,歡喜得不得了,連聲說畫得好畫得好,我眼裡的南嶽就是這個樣子,我要重重報酬你。你猜他給我多少錢?」

「我外公生前對我說的。他老人家做了一世的窮塾師。」齊白石誠惶誠恐地回答。

楊鈞年紀小,又清秀伶俐,更兼有姻親的身份,王闓運對他尤添一分愛撫親近。有時來了貴客,或是頭次見面的生客,王闓運常常叫楊鈞來替他端茶遞水,以取代周媽的位置。楊鈞知道這是先生對自己的器重,他非常樂意,幹得也很稱職。

齊白石說:「如何去見他一面才好。」

「回先生的話。」齊白石答,「學生屋前有一座山,這座山一年四季草木青翠,學生常對著它吟詩,但這山不是學生家的,所以只能說『借』。學生藉此山吟詩,便把讀書的那間屋取名叫『借山吟館』了。」

齊白石紅著臉說:「聽詩友們說起過這部書,但我還沒有讀過。」

「你先幫周媽泡兩碗茶放在廚房裡,過會子他們來了,你把茶端上來,不要周媽出來了。」

齊白石聽了心裡高興,忙說:「先生誇獎了,請先生指教。」

夏壽田,齊白石雖不認識,但這個名播三湘的今科榜眼公的大名,他早在湘潭那些詩友和士紳的口中聽得爛熟了。他笑著說:「重子的房間里出了位榜眼公,我住在那裡也覺得榮幸。」又問楊鈞,「令兄大名怎麼稱呼?」

張登壽代答:「他的哥哥就是楊晳子楊度。」

待齊、張坐下後,他又朝著廚房喊:「重子,端茶來!」

「另外,你的奏刀技藝還不高。朱文、白文,刻法不同,而你的刀法都差不多。陳西庵說過,刻朱文須流利,令如春花舞風;刻白文須沉凝,令如寒山積雪;落手處要大膽,令如壯士舞劍;收拾處要小心,令如美女拈針。」

齊白石大笑:「你是猜不著的,哪個畫畫的都猜不著,我足足用了兩斤!」

「你也許不知道,我還有一個手藝人出身的學生。」王闓運頗為得意地說,「他叫曾招吉,銅匠,十三歲時從江西一副銅匠擔子挑到湖南。他也好學,願拜我為師,我照收,現在連你,我王某人門下就有三匠了。今後子孫們提起來,也是我王某人的一段佳話哩!」

齊白石站起,走到先生的身後。楊鈞耐不住,也走過去看。那一頁上寫著這樣一首詩:

王闓運聽了這話,態度更加和氣了,說:「家裡窮不要緊,我的學生大部分家裡都不是有錢的。你說你是木匠,手藝人出身,不好意思。我王某人從來不嫌手藝人,張登壽就是鐵匠嘛,我嫌不嫌,你問問他本人!我至今仍叫他張鐵匠,那是叫順口了,並不含輕視的意思,他也照應。」

「有意思。」王闓運稱讚,「這間書房名取得雅緻得很。齊璜,你有幾個號?」

楊鈞也便靠著王闓運的身邊坐下來。

齊白石一邊坐,一邊說:「楊師兄,你也請坐吧!」

「孟亭這部書叫《敦好堂論印》,我這裡也有,你可一併拿去。不過,書上講的都是一些法則和道理,讀了,可以少走彎路,但無論如何不能代替自己的親手操作。輪扁可示人以規矩,卻不能喻人以巧。」

王闓運說:「你用的是古禮。孔夫子說過,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送十條幹肉給孔夫子,他都收為弟子,我難道還不收嗎?好!這十條臘肉我收下了。從今日起,你齊璜便是我王某人的弟子了。起來吧,起來好說話。」

張登壽笑著說:「寄禪法師雖然也作詩,但到底是方外人,你天天守著老婆孩子,哪裡能聽得到佛門中的事。」見齊白石有點羞慚的樣子,他又補充道,「這也難怪,好比我,又不是大名士,寄禪也不會跟我交往,若不是他到東洲來拜訪王先生,我也不會認得他。」

王闓運凝神端坐著,正眼望著跪在地上的齊白石,只見他三十七八歲年紀,臉瘦長粗黑,額頭上刻著很深的幾道皺紋,儘管沒有留鬍鬚,也顯得蒼老,一件家織的顏色染得粗劣的青黑大褂子套在身上,顯得彆扭,似乎平生第一次穿長袍似的。王闓運還注意到,他下跪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將袍子撩開,生怕膝頭上的重力把它壓皺磨破了。腳上沒有襪子,套著一雙厚底黑布鞋。渾身上下,一副土頭土腦的鄉下老農的模樣,惟有那雙晶瑩透亮的眼睛,使得閱人甚多的王闓運知道,這是一個外拙內秀的人。

「哦,哦!」王闓運連連點頭,對這個樸實無華的木匠的好感又加重了一分。「我看看你吟的詩。」

王闓運說:「你用掄大鎚的勁刻印,一刀下去,石頭早碎了。」

齊白石便在楊鈞的房子里住下。白天,他抓緊時間讀書作詩,到明杏齋去求教。晚上,則與楊鈞在煤油燈下論畫作畫。齊白石和楊鈞聊天:「湘潭城裡住著一個江西鹽商,是個大財主。他逛了一次衡山七十二峰,以為這是天下第一好風景,想請人畫個南嶽全圖,作為游山紀念,於是有人介紹我去。那鹽商見我是個鄉巴佬,有點看不起,說,先把話講在先,你畫得好,我比別人加倍給錢;畫得不好,一兩銀子都沒有。我說行,又問他覺得南嶽好看在哪裡。鹽商想了想說,南嶽七十二峰氣勢好,就像要飛起來的樣子,又說綠得可愛,讓人看了都好像自己變得年輕了。我揣摸他的意思,畫了十二幅六尺高四尺寬的中堂,著力把南嶽騰飛的山勢描出來。十二幅分開看,各成體系;合起來雲海茫茫,山峰蒼蒼,氣魄更好。他愛綠色,我就把綠色特別加重。你猜猜,這十二幅畫,光石綠一色,我用了多少?」

「謝謝先生!」齊白石忙起身致謝。正如王闓運所說的,齊白石治印沒有師傳,全靠自家摸索。他早就想讀點前人的書了,只是找不到。

「一百兩銀子?」望著兩眼都是笑容的齊白石,楊鈞盡量誇大著數目。

張登壽也拉了拉他的袍子說:「坐下吧,你再不坐下,楊重子不好意思了。」

這個簿子里全是他的畫,有水墨,也有彩繪。人物肖像,山水田園,房舍窩棚,狗貓雞鴨,魚蝦蟲鳥,樹木小草,蔬菜豆禾等等,舉凡人們日常所能見到的東西,幾乎全部進了他的畫冊,給人的第一個印象便是親切。王闓運興趣盎然地翻看著,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多,雙眼越來越明,翻看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王闓運起身,鄭重其事地從齊白石手裡接過,打開油紙一看,裡面整整齊齊地擺著十條肥瘦相間、黑里透紅的臘肉,並冒出一股撲鼻香味。他把臘肉放到書桌上,對齊白石說:「這是誰叫你這樣做的?」

「你的詩集帶來了嗎?」

王闓運和氣地問齊白石:「在家裡讀過什麼書?」

就在這時,楊鈞從窗外看到張登壽領著一個人進來了。

王闓運見那簿子封面上端端正正地題了個書名:白石詩草。左下邊寫著幾個字:借山吟館主,下面還鈐著一方紅印。王闓運問:「『借山吟』是什麼意思?」

「回先生的話……」

齊白石又謝了一句,這才站起,垂下雙手,恭恭敬敬地等候先生的發問。

齊白石忙放下茶碗,挺直腰板回答:「回先生的話,學生三四歲時就由祖父萬秉公發矇教我認字。到了七歲時,認得了三百來個字了。八歲那年,過了正月十五燈節,祖父帶我到楓林亭王爺殿,拜外祖父雨若公為師正式讀書。開始讀書時,外祖父教我讀《 四言雜字 》,隨後讀《 三字經 》,再讀《 百家姓 》。這年秋天,田裡收成差,家裡無法過日子。母親對我說,這年頭緊,糊住嘴巴再說吧!就這樣,不到一年,《 論語 》剛開頭,我就停學了,在家砍柴放牛拾牛糞。我怕學的字忘記了,常在家裡點了松明在地上劃字。後來我想,外祖父教的《 論語 》我要讀完,於是每天出門時,把《 論語 》掛在牛角上。一到山腳邊,我就抓緊砍柴拾糞。砍了一擔柴,拾了一筐糞後,就讀《 論語 》。有不認得的字和不明白的意思,我趁著放牛的方便,繞道到王爺殿外祖父蒙館裡去問。用了兩三年的時間,終於把一部《 論語 》讀完了。以後學木匠,先學粗木匠,後學細木匠。為了多賺幾個錢養家,就自己學著畫像。一直到二十七歲,才在胡沁園師的指教下讀《 唐詩三百首 》。」

「是。」齊白石答應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