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淺涉政壇 八、湘綺老人傳授帝王之學的真諦

「晳子,這麼晚了,又下著大雨,你怎麼來了?」正在燈下揮毫不輟的王闓運摘下老花鏡,對著站在門外的學生說。

「特為來向先生討教。」楊度在寬敞的屋檐下脫去木屣,收起雨傘,然後擦去臉上的雨滴,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走進書房,坐到先生的對面。

「周媽,晳子來了,泡碗好茶來!」王闓運對著卧房大聲喊。

周媽答應了一聲,卻磨磨蹭蹭地半天不出來。叔姬就要和代懿結婚了,周媽的如意算盤徹底落了空,這一切都是因為楊度的緣故。假若他不來,哪裡會有什麼叔姬?沒有叔姬,她的女兒就穩穩噹噹成了王家的媳婦,她也就名副其實地做了王闓運的中饋了。這個該死的楊度,第一次見面便沖了她的興頭,想不到現在居然真正壞了大事。周媽本想不出來泡茶,但又怕惹老頭子發脾氣,好半天才端來一碗不冷不熱的溫吞水,懶洋洋地放在楊度的身邊,話也不說一句,眼也不瞧一下地便走了。楊度卻不在意,完全不把周媽的態度看在眼裡。他對老師說:「學生今夜要向您老請教,兩個月前,學生身處京師,可謂在是非漩渦之中心,雖時時感覺到新政推行的艱難,但並沒有想到新政會敗得這樣悲慘,而您老遠在東洲上,連長沙也不去,那時就說我若不離京師,將有滅頂之災。先生,您老對新政,對時局的預見,為何能有如此的英明?」

王闓運摸起手邊那把雪亮的銅水煙壺,從周媽手繡的蓮花鴛鴦荷包中慢慢地掏出一撮蠶豆大小的金黃煙絲。楊度趕緊將桌上擺的一盒洋火擦燃,給先生點上紙捻子。王闓運半眯著眼睛吹燃了紙捻,隨著一陣咕嚕嚕水浪聲音過後,滿是書筆的寬大案桌上空飄起一縷縷輕煙。眼看著輕煙慢慢地消散了,湘綺老人仍未開口。王闓運一向以思維敏捷應答如流著稱,如今雖年過花甲,思維和行動均無老態,他手下一批號稱機敏的學生也常常自愧不如。今日如此面無表情反應遲鈍,楊度近兩三年來還是第一次看到,想必先生正在進行一項重大的思索,他放下洋火盒,正襟危坐,隨時準備聆聽教誨。

「我從同治元年開始設帳講學,至今已有三十七八年了,教出來的學生不下三千多人,說一句桃李滿天下的話也不過分。」王闓運並沒有直接回答學生的提問,卻回憶起他的教書生涯來,楊度頗為迷惑不解。「這三千弟子,雖不能說個個成材,但絕大部分都沒有辜負我的期望,這是我這個做了近四十年教書匠的安慰,尤其是今科夏大的高中榜眼,他自己風頭出足,也為我的老臉掙了不少光。這幾個月來請求進船山書院的人已逾千數,大家都說王某人教出了一個榜眼公,本事大得很,人人都想做榜眼,便都來投王某人的門下,他們哪裡知道,王某人執鞭授徒四十春秋,也只教出了一個夏大。」

說到這裡,王闓運笑了起來,他磕掉煙鍋里的煙灰,重新又裝了一袋,吹燃了紙捻。楊度心裡很慚愧。老師當然不是藉此來譏諷他,這點他知道,但自己也太不爭氣了,倘若他楊晳子這次點了個頭名狀元回來,該會給老師帶來多大的榮耀!

「世人更不知道的是,我王某人教書育人的最大目的,並不在於造就進士、翰林,故而夏大中了榜眼,在一般的教書先生看來是最大的終身榮光,但在我看來,卻並沒有多大的喜悅。你應當記得,你剛來到東洲的時候,就對你講過,我有三門學問:一為帝王之學,一為詩文之學,一為功名之學。這功名之學乃是我王門第三等即下等之學,這門學問即使再出幾個鼎甲,我也不會歡喜若狂。」

初進明杏齋的情景又浮現在楊度的腦中。就是在那天,他激動地向先生表示,他要學的是上等的帝王之學。而這幾年,先生也的確是把他向這門學問中引導,事實上他也從中學到了許許多多外間所學不到的真學問。楊度想到這裡,剛才失衡的心情略趨平衡。

「我有四個兒子,也曾想讓他們能有一點驚人的出息,但後來我冷眼旁觀,四個兒子都不是那塊料。在你之前,我也曾有意培養幾個弟子繼承帝王之學,但很遺憾,有的後來自己不爭氣,有的又時運不濟,幾十年過去了,並沒有一個滿意的學生。我今年六十六歲了,有生之年不多了,現在只有你一個在致力這門絕學,更何況王楊兩家又聯了姻,你我之間既是師生又是親戚,我將自己一生的真實學問傳授給你,這是不用懷疑的。不過,晳子你自身也要努力,不要辜負了我這番心血。」

楊度的心被先生這幾句至誠至懇的話說得急劇地跳動起來,他漲紅著臉慷慨地說:「先生請放心,學生決不會使您老失望。今生若不得時則罷了,只要風雲一動,學生一定要乘時而起,做今日的良、平、房、杜!」

王闓運輕輕地點點頭,放下銅煙壺,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說:「你有這個志,這點我早已看出,你有這個才,我也不懷疑,但你畢竟閱歷太少。前些年跟隨伯父遊歷過中原大地,這是你一個可貴的經歷。你之所以有浩然不凡之志,其實正得力於汴洛舊京之風的熏陶。這點或許你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但我當年親去石塘鋪會你,卻有很大程度是看中了這一點的。不過總的來說,你還是在書齋中過來的人,又對書迷戀得太深。我曾對人說過,代懿是書呆,午貽是書蠹,你是書痴。書不可不讀,但呆、蠹、痴卻不可取,不要說辦國家大事不行,就是那些真正成就了一番大學問的人,也沒有一個書獃子的。你應該記得許渾的兩句詩: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你問為何我在東洲有先見之明,這是因為早在年輕時我就已看到溪水邊湧起的烏雲,又在今春感覺到一陣陣不尋常的冷風,從而斷定有一場大山雨要來。」

湘綺老人繞了老大一個圈子,到這時才接觸到楊度所提的問題,而楊度就在隨老師繞圈子的過程中,得到了兩三年來所從未有過的絕大信任和期望,心裡正燒起一團火。這團強烈求知的慾火,要把先生所傳授的深奧的大道理煨熟煨爛,然後再細嚼慢咽,消化吸收。這或許正是作為一代名師的王闓運的執教成功之處。年輕時便看到了溪雲,這話說得多玄!楊度豎起兩隻耳朵,以十二分的凝神專註,諦聽老師的下文。

「先說說冷風。」王闓運又習慣地摸起煙壺。楊度也恰好感覺到有股冷風從後面吹來。原來外面的雨下得正起勁,風也在不停地刮,一張窗紙遭雨淋濕,又被風吹破了。冷風乘虛而入,灌進了明杏齋。楊度本想去找塊木板擋著,見先生已開口說話了,便不敢再挪動腳步。

「皇上鑒於甲午年海戰的失敗,採納康有為的主意,以變法來求自強,本無可厚非。世無常法,惟變可通,但變則觸犯舊序,觸犯舊序則必然有人反對,故古來有言,利不什者不變法,算是充分看到了變法的艱難。這話去年你從長沙回來時,我跟你說過,你還記得嗎?」

「記得。」楊度點頭說,「您老那時就說康有為的變法會要得罪很多人。」

「是這個意思。」王闓運繼續說,「若利有十倍,擁護者則多,反對者成不了氣候,所變之法易於通行,否則必然引起動亂。大清朝之法,早在幾十年前,我便看出它弊病叢生,非變不可。曾文正當時也看出了,他在晚年用了很大的氣力來扭轉弊端,想做一番中興大業,但即使如曾文正這樣功德和權勢都達到極點的人,所變亦不多,收效更微。於此可見大清朝的法改變之難了。」

紙捻子又點著了,書案上空又飄浮起一縷縷輕煙。隔壁卧房裡,周媽早已發出陣陣均勻的鼾聲。

「在湖南,正當陳右銘力倡新政的時候,王益吾、葉煥彬他們就公開反對。葉煥彬在學界的威望當然不夠,但王益吾卻不可小覷。他們攻擊陳右銘的一切新政,這固然不對,但對右銘放任梁啟超在時務學堂鼓吹民主、民權的批評,則是很有道理的。這點,我也支持他們。」

楊度想起他從長沙回來,一談起時務學堂先生就反感的事。的確,民權、民主幾乎在所有耆宿眼裡,都成了大逆不道的邪說。

「不過,王益吾、葉煥彬等人的反對,歸根結底只是書生的議論,可以影響人心,但畢竟成不了大事。右銘採用強硬的手腕,湖南的新政還是在推行的。今年春末,張香濤制軍突然廣為印發《勸學篇》,說中國之禍不在四海而在九州之內,又說這些年邪說暴行橫流天下,倡民權民主的人都是禍國之賊。張香濤這個人你不認識,咸豐年間我在京師時與他交往很多,他是一個很不一般的人物。他十六歲中解元,二十六歲中探花,供職翰苑時為清流派的主要人物,爾後清流派均因得罪權貴而遭貶,惟獨張香濤卻官運亨通,由內閣學士外放山西巡撫,沒有幾年又調升兩廣總督,起用老將馮子材,取得諒山大捷。來湖廣這幾年修鐵路,建鐵廠、槍炮廠,設織布、紡紗、繅絲、制麻四局,又創辦兩湖書院,政績顯赫。張香濤先前十分看重康有為,把康視為國士,而康又為皇上所倚重,這樣一個工於宦術的朝廷大員,若沒有從京師最上層獲得不利於新政的最機密最確切的消息,他敢於刊發《勸學篇》,公然與皇上唱對台戲嗎?」

王闓運兩眼望著楊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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