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淺涉政壇 七、接到夏壽田送的宮花後,叔姬在病榻上整整躺了半個月

小火輪路過湘潭碼頭時,楊度上了岸,回石塘鋪看望母親和妹妹。李氏不以兒子會試再次告罷為意,安慰兒子,功名有天數,時運到了,自然會中的,當年曾文正公進京趕考,也是考了三次才點的翰林。老人家告訴兒子,王家結婚的聘禮送來了,說著又高高興興地領著兒子看禮物:金簪一對,金耳環一對,金戒指一對,玉鐲一對,聘銀一千兩,外加彩錦四匹。李氏笑眯眯地指著彩錦對兒子說:「這還是王先生當年親自從四川帶回來的蜀錦哩,你看看,亮光閃閃的,多耀眼!」

王家的聘禮如此之重,足見湘綺師對叔姬看得很重,楊度心裡高興,對母親說:「王先生雖是名人,但沒有做官,全靠教書來養活一家老小二十多口,銀錢並不寬裕。他送了這麼重的聘禮,是看得起我們的叔姬,我們不能學世俗的樣子,嫁女就眼巴巴地望著聘金。兒子想,其他的都收下,這一千兩銀子就退還給王先生。母親您老看如何?」

李氏說:「兒說得對,王先生的聘禮是太重了。這幾年你受了王先生的教導,現在你弟弟又拜在他的門下,今後你們兄弟依靠王先生栽培的日子還長哩!」

楊度見母親如此深明大義,十分感動,於是從懷裡掏出袁世凱送的一千兩銀票,雙手恭送到母親面前:「王先生的一千兩銀子,退回去,這個缺,我給您老補上。」

李氏看了看兒子手中的銀票,沒有接,問:「你哪來的這多銀子?」

楊度說:「您老接了後,我再說給您老聽。」

李氏好奇地從兒子手裡接過這張花花綠綠的銀票,不知怎樣處置,像捧個金娃娃似的,將它放在手心裡托著。楊度簡單地把去了一趟小站的情況告訴了母親。誰知李氏聽了,臉上卻不太高興起來,說:「度兒,你父親生前常說無功不受祿,又說為人不可貪橫財,那袁世凱,你與他並無深交,又沒幫他很大的忙,他何故要送你一千兩銀子?你可要慎重,當心莫上當呀!」

楊度見母親這樣小心謹慎,大笑起來說:「那袁世凱是大官紳之後,又身為朝廷練兵大員,手中的軍餉每天成千上萬地過,千把兩銀子,對他來說小事一樁,他與王先生大不相同。」

李氏把銀票還給楊度說:「這銀子我總覺得不踏實,我不能收。鄉里小戶人家,粗茶淡飯便可度日,要這多銀子做什麼,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楊度知母親素來本分,於是不再多解釋,說:「我近來也不需要大宗錢用,您老就幫我保管吧,放在家裡也安全些。」

李氏見兒子這樣說,方才收下。這時楊度發現叔姬早已不在旁邊了,想起就在母親介紹聘禮的時候,叔姬臉上似乎並沒有喜色。是害羞,還是因為即將出嫁離開娘家,心裡難受?楊度興沖沖地走進妹妹的閨房,見叔姬正背對門坐在桌子邊,遂大聲說:「叔姬,我給你帶來了午貽送你的一件婚禮!」

「夏公子!」叔姬猛地一回頭,沖著哥哥問,「他送我什麼?」

楊度走到桌邊,從灰布包里取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四方小盒子來,說:「午貽特為招呼我,要由你親自打開,我也不知道他送的什麼。」

叔姬心裡分外激動,手微微地顫抖起來。她小心翼翼地將油紙打開,露出一個黑色木盒來。那木盒做工相當精緻,上下左右六面都有螺鈿鑲嵌的花鳥蟲魚,配以閃亮的國漆為底,顯得十分古色古香。叔姬將木盒蓋抽出,裡面躺著一朵小巧的宮花。這宮花以淺綠色翡翠為葉片,以大紅珊瑚為花瓣,中間的花蕊,乃是一顆晶瑩的淡黃珍珠。

「呀!午貽竟送了一個這麼貴重的禮物。」楊度感嘆著。他知道,這種宮花只有大柵欄祥記首飾鋪才有賣,祥記是專為宮裡的妃嬪和王府里的女眷製造飾物的。別看它只是一朵小小的宮花,買起來絕不少於一百兩銀子。楊度對一向未戴過貴重首飾的妹妹說明它的價值。叔姬痴痴地聽著,一句話也沒說,待哥哥走出房門,深情專註的才女,再次捧起這朵昔日戀人今日榜眼所送、出自京師巧匠之手的宮花,一動不動地坐在床沿上。先是胸中如波涌雲飛起伏不定,繼而兩眼如天塌一方雨水淋淋,最後竟然如玉山傾倒一卧不起。

叔姬病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常常恍恍惚惚地夢見自己頭戴鳳冠身著霞帔,與頭插金花身穿大紅錦袍的夏公子拜天地入洞房,含著甜蜜的笑意醒來的時候,一眼瞥見枕邊那朵珍珠翡翠珊瑚花,又不覺淚如雨下。有時她禁不住在心裡大聲喊叫:「夏公子,我如此思戀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有時又不禁在心裡長嘆:「老天爺呀,你為何要在一個弱女子的心中播下如此難忘的情種!」她默默地一遍一遍地背誦《紅樓夢》中那首《枉凝眉》:「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總虛化?」

李氏白天黑夜守在床邊,見就要出嫁的女兒這副模樣,心都碎了。楊度急得四處延醫,親自為妹妹煎藥,勸她服下。就這樣,叔姬在病榻上躺了半個月,直病得花容憔悴,骨瘦如柴,方才漸漸好起來。楊度問母親,叔姬前一向可曾患過病?李氏搖了搖頭。先前既未病過,這些日子又未感過風寒,是什麼原因使她病得這樣厲害?那朵宮花平放在妹妹的枕邊,淚水滴在上面,猶如一朵清晨剛剛摘回的花瓣上尚滾動著露珠的鮮花。看到它,正從失戀中回過神來的楊家老大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等叔姬可以下床喝稀飯的時候,楊度告別母親妹妹,返回船山書院,將妹妹的病況稟報給湘綺師。代懿得知後急得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一早便向父親請幾天假,到石塘鋪看望未過門的心上人去了。

楊度問王闓運:「先生,您老說再留在京師,我將有可能面臨滅頂之災,這是什麼緣故呢?」

王闓運微微一笑,說:「再過些時候你就明白了。」

看著先生那副神秘的樣子,楊度如墜五里雲霧中。先生既然不肯明說,他也不便再問,於是繼續往日的學業。楊鈞正在跟先生學詩詞,閑時則調色作畫,畫技比在家時大有長進了。過了些日子,楊度將這次會試的四書文、試帖詩和策論拿出來請先生指教。王闓運讀後說:「你的試帖詩寫得典雅平穩,甚合會試格式,但四書文和策論都欠古樸遒勁,雖議論滔滔,貌似雄辯,其實不紮實,給人以夸夸其談的感覺。寫文章,宜取三代秦漢魏晉人為準的。他們的文章雄深雅健,真氣內葆,浮華盡去,然古艷自存,令人百讀而不厭,其中尤以莊子的文章為第一。你看它汪洋恣肆,跌宕起伏,彷彿有天地不能羈絆、時空不能限制的氣概,讀來使人胸襟開闊,百憂忘卻,真正是古往今來第一等好文字。它奇思怪想,波譎雲詭,又最能啟發作文之思路。曾文正說過,思路宏開,層出不窮,乃文章必發之品。為文之奧妙,首在開拓思路,思路一開,筆底文字則滾滾而來,如泉涌,如堤決,常人之所不能有的雄偉瑰麗的境界不期而然便來到,那樣的文章還不發皇嗎?《莊子》三十三篇,內篇精奧,外篇恣睢,雜篇閎博,篇篇都是精品,尤其是最末一篇《天下》,乃集文章之大成,最宜熟讀慢嚼,下苦功夫體會。我年輕時讀過上百遍,手抄也有一二十遍,下第不要緊,你還可趁此機會多讀點書。當年王安石未大用之時常伏案苦讀,朋友問何故如此,他說『他日如負國家之重,恐無暇讀書也』。你要珍惜眼下的時間,日後肩負大任之時,想再有東洲讀書之樂都不可能了。」

王闓運這一番話,如電光石火之撞擊,使楊度腦子大為開竅,過後再細細咀嚼,又覺精義無窮。他深深認識到老師腹內真有不可測試之學問。一番點撥,勝過自己三年五載的苦苦摸索。他於是將精力集中於三代秦漢文字,很快便覺得自己的文章已進入到一個新的層次。

這時,京師的新政正在大力推行的消息不斷傳來。先是皇上任命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為四品軍機章京,接著又賞加袁世凱以侍郎銜。楊度聽到這些消息心裡高興,知道這都是皇上接受了徐致靖薦舉的結果。與此同時,訓農通商,整頓厘金制度,推行保甲制,開築鐵路,興辦學堂,興辦郵政,廢除漕運,一連串的上諭不斷見之於報端。在楊度看來,京師的新政正在方興未艾之中。但從省城長沙傳來的消息卻並不太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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