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淺涉政壇 六、潭柘寺定情

楊度望著衣帶飄動款款而去的靜竹,心裡驀地湧出一種落寞感。這是一個可愛的女子,他雖然只和她短暫地相處一時半刻,但她的笑容、舉止、言談,已伴隨著一種無形的魅力深深地留在他的腦中,令他回味,令他迷戀。楊度多麼不願她離去,多麼希望時空永遠凝固在剛才那一段溫馨的時刻上!突然,靜竹停止了腳步,轉身向他走來,楊度驚喜地快步迎上去。

「楊先生,五天後我會在西郊潭柘寺,你願意去那裡和我再見一面嗎?」

「願意,我願意!」真正是神靈成全自己的心愿,楊度不假思索地一口答應。

「好,那就這樣說定了,五天後我們潭柘寺再會。」靜竹又嫣然一笑,露出兩排貝殼似的雪白細牙。一剎那間,楊度覺得天地人間一切美妙都集中在眼前,集中在這個寓居京師的江南女子身上。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楊度喃喃地背著古人的詩句,兩眼怔怔地望著越走越遠的靜竹,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這時他才記起,自己原來已定了明日啟程的騾車。「明天哪怕是八台大轎來抬我,我也不出京師了!」楊度心裡拿定了主意。

晚上,他向夏壽田撒了一個謊,說感了風寒,得在會館將息幾天再走,讓騾車主等一等。夏壽田當然不會催他走。

潭柘寺在城外西郊寶珠峰下,離城裡有八十里路。三年前,楊度曾和友人去過一次,那是一處旅遊勝地。為了不誤期,頭天下午,楊度便去西直門外雇了一駕馬車。太陽快要落山時,他來到了寶珠峰下。

潭柘寺的客人向來較多,尤其夏秋兩季是京師的好季節,遊人香客往來寺院的絡繹不絕,寺門外的幾家客棧都住滿了人。楊度巴不得早點見到靜竹,便到客棧里去四處打聽尋找,卻一直沒有見到她。他心裡想:她不住客棧,又住哪裡呢?這時還不到,難道硬要等天黑才進店?或許她根本就沒有來?楊度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著,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起了床,隨便吃了早點就向寺院走去。真箇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通往寺院的路上已有不少的人了,或背手漫步,或斜挎香袋,或一人獨行,或三五結伴,原本是清靜寂寞的山寺卻變得熱熱鬧鬧的了。

也不知是哪位具有非凡眼力的高僧選擇的寺址,潭柘寺真正是建在一塊絕妙好地之上。寺院的左右後三方,有九座山峰環繞其側;寺前一峰筆立,宛如一座巨大的屏風,人們贊之為「前有照,後有靠,左右山環抱」。京師大小百多處庵寺,再沒一處的地勢能趕得上它了。主峰寶珠峰上有一個深潭,稱為龍潭,山上多有柘樹,於是此山又名潭柘山。寺院建於東晉太康年間,原名嘉福寺,武則天時期改名為龍泉寺,金代皇統年間重修後改名為大萬壽寺,清代康熙乾隆兩朝又作了大規模的修建,改名岫雲寺,因為山名潭柘,人們習慣於依山名叫它潭柘寺。潭柘寺立寺於晉代,比北京立都要早八百餘年,故史家都說先有潭柘後有幽州。

這是一座氣勢非常宏偉的梵宇。山門外有一座高大的木牌坊,牌坊三間四楹三樓,頂部覆蓋著黃色琉璃瓦,檐下裝飾有斗拱結構,全部彩繪。前額上有四個金字:「翠嶂丹泉」,後額也有四個金字:「香林凈土」,均為康熙御筆。牌坊前有兩座石獅。石獅旁長著兩株形狀奇特的石松,兩株松樹挾肩握手,猶如一對摯友,枝枝葉葉相互交通,組成一頂綠色的天棚。牌坊後是一條澗水,上面有一座單孔石拱橋,迎面是一道綿延十來里的圍牆。牆約一人高,刷著赤紅顏料,上面覆蓋著藍色的琉璃瓦。未見殿堂,單是這道圍牆,就給人以氣魄恢宏之感。高大的山門為磚石結構歇山頂,均以漢白玉石砌成,正中嵌著康熙御筆「敕建岫雲禪寺」。山門兩邊,有八個巨大的白粉書寫楷體字,左邊是「佛國生輝」,右邊為「法輪常轉」。走進山門,潭柘寺便出現在視野之中。

它的主要建築天王殿、大雄寶殿、毘盧殿依山勢建在南北中心軸上,左右兩邊則分別為方丈室、祖師殿、觀音殿、楞嚴壇、戒壇、僧舍等大大小小二三十座殿堂。寺院內外古木參天,流水淙淙,僧塔如林,修竹成陰。楊度雖是重遊,面對著這一處莊嚴清幽的京郊第一道場,仍然有濃厚的興趣。他一邊欣賞,一邊留意進進出出的遊人香客,努力尋找靜竹的倩影。

太陽已升起很高了,人越來越多,楊度卻沒有在人流中發現靜竹。她真的沒有來嗎?他的腦子裡數十次地浮起這個疑問。每當疑問冒出,他又自己迅速地否定了:這樣可愛的女兒家,怎麼會失信呢?何況是她主動約我的呀!楊度不怨不悔,滿懷激情地邊走邊尋索,嘴裡不停地念叨:她一定會來的,我一定可以找得到她!

楊度順著南北中軸線,不知不覺地走到這個偌大建築群的北端終點毘盧殿。毘盧殿東側有一座碧瓦朱欄、雅緻小巧的精舍,一圈圍牆將它包圍著。這座房子原先是專為康熙修建的,建好後康熙來住過幾次,以後乾隆駕幸潭柘寺時也住在這裡。乾隆之後,嘉慶、道光、咸豐三代帝王再沒來過,房子便一直鎖著,無人居住。同治五年西藏的達賴喇嘛參謁潭柘寺,在這裡住了兩天。自那以後這座精舍便從皇帝行宮的地位上降了下來,變成了貴賓休息之地。先是王爺、貝勒、貝子及其眷屬可以住進,後來住持為廣結善緣,京師中的一二品大員也在這裡住。再到後來,外地來的鉅賈富賈,只要為寺院捐上一二千兩銀子,也特許在這裡住幾天。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和尚們從來不出山門,也不知時局的演變,只是從這座精舍房客的變化上已覺察到世風不古了,他們常常搖頭嘆息。年輕的僧人卻譏笑他們不通時務,拿這座現成的房子去賺來銀子有何不可?莫說和尚,連佛祖也食人間煙火哩!沒有銀子,佛祖的金裝如何能更新?座前的油燈如何能長明?

精舍圍牆後面有一塊畝把地大小的竹林,林內修竹叢生,枝葉蔥綠,青翠欲滴。從山頂龍潭裡流下的清水形成一條小溪,穿過竹林。溪水丁冬,給幽靜的竹林增加了幾分生氣。楊度看著輕輕搖曳的翠竹、歡快清澈的溪水,情不自禁地發出感嘆:倘若能在此處住上幾年,也真不虛度一生了!

正流連之際,從竹林中忽然傳出一陣清脆舒緩的琵琶聲來。林中有人!楊度正欲循聲進去,轉念一想又停住了,這麼好聽的琴聲,若是冒昧進去,豈不打斷了?那太可惜,不如在外面偷聽為好!他倚在一根大楠竹邊傾耳聽著。

楊度對於音樂很有興趣,自己也能操琴度曲。略聽一會,他已斷定這是一首古曲,再一聽,他會心笑了,這不就是《霓裳羽衣曲》嗎?這綺艷柔曼得近於頹靡的樂曲,讓年輕舉子立時想起千年前大唐宮廷內那壯觀奢華的大型歌舞會,想起歌舞會中的靈魂 —— 那位領舞的貴妃娘娘,想起白居易那首世代傳誦的《長恨歌》。琵琶聲輕輕的慢慢的,正是「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忽而又變得急促起來,原來已到了「漁陽鼙鼓動地來,千乘萬騎西南行」的時候。漸漸地,楊度的腦子裡浮出排空馭氣的道士、海外虛無縹緲的仙山、夢魂初驚的太真仙子、七七長生殿里的帝妃私語……

楊度陶醉在樂與詩的美輪美奐的境界中,忽然他想起,在這樣幽雅的竹林里,彈這樣優美的琵琶古曲,非窈窕嬋娟,即絕代佳人,此人莫不就是我今日眾里尋她千百度的靜竹?

就在這時,「啪」的一聲弦斷了,琵琶聲戛然而止,只聽見竹林里傳出一句嬌媚的女音:「偷聽我彈琵琶的楊先生,請進林子里來吧!」

果真是靜竹!楊度驚喜萬分,急匆匆分開竹枝闖了進去。竹林中有一塊不大的草坪,坪中有一個四四方方的石桌,旁邊有四個石凳。靜竹正站在石桌邊,右手拿著那把楊度題詞的豆綠絹扇。

「靜竹姑娘,你原來躲在這裡,我到處尋你半天了。」楊度望著他苦尋苦等的姑娘,只見今日的靜竹比五天前更顯得嬌艷俏麗:她梳著時髦的高髻鳳尾髮型,頭上橫插一把翡翠懸鏈嵌珠簪子,沿髮際繞一根珍珠銀絲帶,帶子正中淺淺地墜一塊心形墨綠寶石,身穿嫩綠寬鬆上衣,下系一條鵝黃大擺百褶烏絲綉邊裙,薄勻粉面,深描黛山,白凈如凝脂的耳垂上掛兩串波光閃閃流水環。

「楊先生……」

「不,你叫我晳子吧!」楊度有點忘情地打斷靜竹的話,「大家都是這樣叫我的。」

「好。」靜竹笑吟吟地說,「我也在這裡等你半天了。」

「你怎麼知道是我在聽你彈琵琶的?」楊度快活地問。

「古人說,弦斷有知音。我猜想一定是你。」姑娘回答,臉上飛起一陣淡淡的紅暈。

「聽了你這話,我高興極了。不過我倒要講你一句。」望著彷彿與四周化為一體的美麗姑娘,楊度愛撫地說,「此處是清靜無為的佛門寺院,你怎麼可以在這裡彈琵琶?倘若讓和尚們聽到,一定會譴責你的。」

「不要緊,我是得到住持大法師特許的。」靜竹依然笑吟吟地說。

「真的嗎?」楊度疑惑地問,「住持怎麼會特許你彈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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