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淺涉政壇 五、江亭初題《百字令》:西山王氣但黯然,極目斜陽衰草

回到京師,楊度在徐致靖的面前將袁世凱大大地吹噓了一番。這時離會試只有六天了,他不敢再分心,遂和夏壽田一起閉門用功。

會試下來,楊度自我感覺很好,誰知金榜公布後,卻並不見他的名字。他素來自視甚高,不料再次告罷,心中十分懊惱。夏壽田雖中貢士前列,他生性沉靜,並不欣喜若狂,安慰楊度後,自己繼續用功。到了殿試張榜時,竟赫然高中一甲第二名,成為戊戌科的榜眼。

按規定,一甲三名免去朝考直接進翰林院,於是夏壽田隨即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二十年寒窗苦讀,皇天沒有辜負有心人,二十八歲的夏府大公子終於一舉成名天下知。喜訊傳出,京師的湘籍官員們無不覺得臉上很光彩。原來,有清一代的鼎甲,大半部分被江南舉子所佔據,從順治丙戌科起到本科,共計舉行了一百一十科,湖南籍鼎甲中只有嘉慶乙丑科的狀元彭浚、探花何凌漢,戊辰科的探花石承藻,己卯科的探花胡達源,道光乙巳科的狀元蕭錦忠,同治癸亥科的榜眼龔承鈞,戊辰科的榜眼黃自元,光緒庚辰科的榜眼曹詒孫、探花譚鑫振,甲午科的榜眼尹銘綬、探花鄭沅、乙未科的探花王龍文,加上夏壽田僅十三人,故顯得極為珍貴。

半個月來,新科榜眼夏壽田忙於領恩榮宴,詣孔廟行拜謁禮,公請座師房師,出席各種宴會,真箇是日日酒席,夜夜笙歌,享盡了人間的光彩榮耀。相形之下,楊度則顯得冷落凄涼。梁啟超等人安慰他,並請他留在京師一道參與變法。他雖答應了,但心裡總感到壓抑。夏壽田對楊度說:「晳子,你不應該難受,你應該高興才是。」

楊度不解:「名落孫山還有什麼可高興的?」

夏壽田說:「你還記得那年與廣鈞在碧雲寺數羅漢的事嗎?看來,碧雲寺的羅漢是靈驗的。」

一句話提醒了楊度。是的,那夜數羅漢,夏壽田的預兆是大魁天下,自己的預兆是名列宰相。既然在夏壽田的身上已經靈驗了,豈不是說自己今後也有應驗的一天嗎?想到這裡,楊度果然高興起來,並勁頭十足地為夏壽田購置新居當參謀。這時,中國近代史上具有深遠意義的維新運動正在拉開序幕。

先是,光緒皇帝正式頒布了「明定國是」的詔書。第三天,徐致靖即上疏推薦康有為、黃遵憲、譚嗣同、張元濟、梁啟超。幾天後光緒帝又第一次召見康有為,任命他為總理衙門章京行走,特許他專摺奏事。接著又召見梁啟超,命以六品銜辦理譯書局事務。又命譚嗣同迅速進京,以備大用。同時又連下兩道上諭,廢除鄉試會試及生童歲科試八股,改用策論。再接著又出現了支持越級上疏的禮部主事王照,一次革除禮部六位堂官的轟動新聞。這期間,廢除舊制、推行新政的上諭也一道接一道地下發。

正當維新運動以強有力的形式推行之時,樞垣卻出現了一件極為微妙的事情。

明定國是的詔書頒布不久,新政的主要支持者、光緒帝的師傅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翁同龢,在他六十九歲生日那天,突然接到罷免一切職務立即回籍的上諭。先一天,翁同龢還在弘德殿與皇上暢談新政宏圖,力勸皇上接受徐致靖的推薦,早日超擢梁啟超、譚嗣同等人,改組軍機處,並考慮予袁世凱以重任,皇上都一 一點頭贊同。不料一夜之間突然發生變故,翁同龢目瞪口呆,百思不解,想面見皇上陳述,皇上拒而不見。無奈,只得收拾行裝,含淚離開京師。此事在官場士林中影響極大。有人說這是今科狀元沒點好,不該點夏同龢,「夏」者「下」也,「夏同龢」者,「下」同龢也。但更多的人認為,這只是一種玩笑之辭,背後可能有很複雜的原因。

緊跟著慈禧太后採取了幾項措施。一是任命親信榮祿為直隸總督,統率包括袁世凱新建陸軍在內的北洋三軍。二是命親信刑部尚書崇禮兼署步軍統領,執掌京師警衛大權。三是任命親信剛毅管理健銳營,命懷塔布管理八旗官兵、包衣三旗官兵及鳥槍營事務,並更換了一些要害部門的都統。這幾項措施的結果是剝奪了光緒皇帝的軍權。之後,慈禧太后又規定,凡補授的文武一品和滿漢侍郎,新任命的各省將軍、都統、督撫、提督等官員必須向她謝恩和陛見。這個規定實際上是奪去了光緒皇帝對大臣的任免權。京師官場對這些現象議論紛紛。楊度想起那年碧雲寺中曾廣鈞說的帝後兩黨的明爭暗奪,他預感到新政的前途已被濃重的陰影所覆蓋。楊度剛從科場失利的沮喪心情中解脫出來,又被政壇多變的嚴峻局勢拖到憂鬱之中。就在這時,他和夏壽田收到了王闓運托折差帶來的緊急信件。湘綺先生首先對夏壽田的高中表示祝賀,說門生的成功為他的老臉增了光,接著便命令楊度迅速離開京師南歸。信的最後有這樣幾句頗令他的學生深思的話:「書痴,古人云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又曰空穴來風,桐乳致巢,你身處是非漩渦之中,稍不慎便有滅頂之災,難道一點都沒有覺察到嗎?」

京師的局勢太令人捉摸不定了,夏壽田眼見楊度捲入漩渦已深,也勸他回湘安心再讀三年書,以下科奪得狀元為上策。楊度終於拿定主意,從師命回東洲讀書。此時譚嗣同尚未進京,楊度遂向梁啟超、徐致靖等人告辭。梁、徐猜想他主要原因是會試不中,心情抑鬱,便也不再強留,背地裡談起來,不免有「晳子功名心太重」的感嘆。

明天就要離京了,夏壽田為摯友遠別而依依不捨,他提議今天去游江亭,就在那裡略備薄酒權作餞行。楊度同意了。

江亭在京師城南右安門內。康熙三十四年,戶部郎中江藻在遼金古寺慈悲庵建花廳三間,取白居易詩「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之意,名之曰陶然亭,而京師人習慣依建亭人之姓,叫它江亭。江亭地處鬧市之外,周圍一帶是窪地,終年積潦不幹,蘆葦叢生,鳧鶴翔集,清野蕪靜,充塞著一派山村之氣,因此成為京師那些厭倦了城裡紙醉金迷喧囂塵雜生涯的官員和士大夫們的最好休憩之地。偶有閑暇,他們便攜三朋五侶來這裡散散步,看看水鳥喝喝酒吟吟詩,求得一天半日心靈的潔凈。

楊度、夏壽田來到江亭時,此地已有不少遊客了。他們先沒有進花廳,而是繞著窪地漫步,慢慢地遠離遊人,進入蘆葦叢中的時候,四周變得更加的寧靜清幽。放眼望去,滿眼儘是青青翠翠的蘆稈蘆葉,側耳諦聽,耳中只聞野鴨呷呷,山雀啾啾;抬頭仰觀,則是湛藍湛藍一碧如洗的天空。夏壽田感慨地說:「天地賦予人間這麼美好的景物,只可惜世上的人忙於生計,忙於名利,少有這份閑心來享受,真可謂辜負了春光,冷淡了韶華。」

楊度笑著說:「你偶爾來這裡走走,覺得有味,若長期住下,必定會悶死的。」

正說著,他看見一個背獵槍的人遠遠走來,那人的後面跟了條狗,於是指著遠處說:「你若不信我的話,去問問此人如何?」

夏壽田說:「行,我們去跟他隨便聊聊。」

那人走近了,的確是個獵人,年紀在三十歲左右,滿臉黑污,頭髮鬍鬚雜亂如同茅草,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老舊的單管獵槍上掛著一隻野鴨子,連那隻狗都毛髮粗糙,瘦骨嶙峋,彷彿餓了好幾天似的。

「大哥,打了些什麼好野味?」看看獵人走近了,楊度上前去打招呼。

「今天倒霉,大半天了,也沒打著什麼,就這隻野鴨子。」獵人把單管獵槍取下,野鴨子從背後移到了前胸。

楊度想起這個野鴨子正好做個下酒之物,便問:「賣嗎?」

「賣。」獵人見來人原來是買野味的,本來陰沉沉的臉立即開朗了。

「多少錢?」

「一百文。」獵人有意抬高一倍的價。

「行,賣給我吧。」楊度從懷裡掏出一塊約值二百文的碎銀。

「先生,我沒有錢找。」獵人說的是實話,他原本沒打算在這裡做生意。

「不要找了。」楊度一向大方,慢說一百文錢,得意之時,就是一百兩銀子,他也可以隨手送給毫不相識的人。

「這就謝謝了。」獵人得了便宜,臉上露出了笑容。

夏壽田問:「大哥,你就住這一帶嗎?」

「對,家離這裡有五里地。」

「平時都做些什麼?」夏壽田又問。

「種莊稼。」獵人答,「閑時就在這窪地打點野物,摸點魚蝦,換兩個零錢用。你們是城裡來的?」

夏壽田點點頭。

「我知道你們是來散心的。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那裡的風景比這裡好。」也許是回報多收的一百文錢,獵人一下子變得主動熱情起來。

楊度、夏壽田在獵人的帶領下走了一里多路,忽見眼前現出一排高聳筆挺的白楊樹來,樹邊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晶瑩透亮的溪水悄悄地流進蘆葦叢中的窪地,溪上橫跨著一座小平板石橋,石橋旁邊有幾個做工粗糙的石凳。這裡視野開闊,富有詩意,與剛才的窪地相比,又別有一種趣味。走了個把時辰,兩人也累了,就在石凳上坐下休息,也招呼獵人一起坐坐。獵人坐下,那隻瘦狗蜷縮在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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