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淺涉政壇 四、新建陸軍統帥是當今官場上的鳳毛麟角

天津城東南七十里處有一個地方名叫新農鎮,當地百姓習慣叫它小站。小站雖地處北國,卻水分充足,土地肥沃,自古以來,此地農民便有種水稻的傳統,種出的「小站稻」品質優良,比南方稻米的味道還要好。二十年前,李鴻章看中了這塊地方,他效法古人的軍屯制,派一支淮軍駐紮此地,一面屯墾,一面操練。海戰爆發時,長蘆鹽運使胡燏棻招募十營新兵,按新式方法訓練,這十營新兵取名為定武軍。就在胡燏棻訓練定武軍的時候,袁世凱在京師召集一批才俊之士翻譯各國兵書,成書十二卷,取名為《觀海樓談兵》。在當時人們的眼裡,德國陸軍為天下第一,袁世凱參照德國軍制,結合自己多年帶兵的經驗,編寫了《練兵要則十三條》。他將《觀海樓談兵》和《練兵要則十三條》呈送給軍機大臣李鴻章、翁同龢及兵部尚書、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榮祿。朝鮮十二年的資歷,再加上兩部書,使袁世凱在執掌朝政的大臣們的心目中成為後起的第一號軍事能人。他們交相上疏,保薦袁世凱,終於使得光緒帝召見了袁世凱,並派他取代胡燏棻訓練定武軍,另將胡調任蘆漢鐵路督辦。

袁世凱來到小站後,對定武軍大刀闊斧地加以改造,將兵員從原來的四千五百人增加到七千人,改名為新建陸軍。新建陸軍完全按照德國方式操練,聘請了十多個德國軍事教官分別擔任營務、炮隊及馬隊教習,又設立德文學堂,以利中國軍官學習德文。同時成立督練處,請來把兄徐世昌擔任參謀,任命北洋武備學堂畢業的直隸人馮國璋為步兵總辦,德國炮兵科留學生安徽人段祺瑞為炮兵學堂總辦兼炮兵管帶,正定鎮標隨營炮隊學堂直隸人王士珍為工程兵學堂總辦兼工程兵統帶。袁世凱的新建陸軍建立不到三年,便將原小站定武軍的面目改造一新,引起官場內外的廣泛注目。

下午三時,楊度在天津火車站下了車,隨即換上騾車,黃昏時來到了小站。快到營房邊時,突然聽到一陣嘹亮的軍號聲。號聲剛落,便看見一隊隊兵士從營房南邊寬闊的練兵場走來。暮色蒼茫中,但見這些兵士們幾乎一嶄齊的五尺高身材,簇新的灰色戎裝長短合身,從膝蓋以下一律綁腿,走起路來腳跟十分有勁。除開領隊軍官一二一的口號聲,以及與之相配合的步伐聲外,再無任何喧雜之聲。楊度在伯父軍營中生活了好幾年,每逢初一、十五看到下操回來的綠營兵丁,幾乎個個衣冠不整,神情疲憊,隊伍七零八落,怨聲罵聲粗野的打趣聲嘈嘈雜雜,與眼前的新建陸軍比起來,一在天上,一在地下。「袁慰庭是一個將才!」楊度從心裡發出讚歎。正感慨系之的時候,軍營外的炮台射出三發號炮,從各個營房的伙房裡走出幾個伙頭軍,兵士們十人一堆席地而坐,就在土坪上吃起晚飯來。

楊度走到一個軍官模樣人的面前,打聽督練處參謀徐菊人先生。那人將楊度帶到一所四面有圍牆的樓房面前,告訴他這就是督練處。門邊的一個衛兵走上前來迎接,得知楊度來自京師,欲會見徐翰林時,便客氣地請他稍候,自己進去稟報。一會,出來一個二十多歲身材挺拔的軍官,將楊度迎進樓房。軍官極有禮貌地告訴楊度:徐翰林陪袁大人去天津謁總督榮祿大人去了,明天下午回來。說完後又安排人招呼楊度喝茶抽煙,吃完飯後又陪著楊度閑聊了一會,然後把楊度領進一個舒適的客房,說:「楊先生今夜就在這裡安歇,隔壁有當差的士兵,隨叫隨到。」說完告辭,出門時又替楊度把門輕輕地帶上。楊度感到十分滿意,又覺得新奇,他自然而然地又與歸德鎮的綠營比起來。伯父的部屬,除幾個幕僚外,幾乎全不知禮貌為何物,對尋常來訪者,一律待之以冷漠,對京師和省城來巡視的大員則又是一副既畏懼又討好的卑瑣之態。楊度很看不慣。「這裡有一種八旗綠營軍中沒有的風氣!」初次表面接觸,楊度做出了這個判斷。

習慣於晚睡晚起的楊度,直到上午九點多鐘才醒過來。他剛穿好衣服,挪動一下凳子,便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兵端著洗臉水,輕輕地推門進來。楊度見這個小兵長得可愛,笑著問:「我剛起床,你怎麼就知道了?」

小兵略帶靦腆地回答:「我一直在門外守候著,聽見響聲,知道先生起床了。」

楊度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問:「你們什麼時候起床?」

「夏天秋天五點半,冬天春天六點半。」

「當官的呢?」

「都一樣。」小兵不假思索地回答,「上自袁大人,下至我們這些小勤務兵,一律都是這個時候起床。」

楊度心裡有些慚愧。小兵又送來早點:一碟蔥油餅,一碟白面饅頭,一大碗豆漿,一小碟醬大頭菜。依次擺好後,小兵說:「先生,徐翰林已來過兩次了,過一會還會來。」

楊度驚問道:「不是說徐翰林今下午才從天津回來嗎?」

「徐翰林和袁大人一道,昨天深夜回來的。」

楊度臉一紅,匆匆吃了早飯。小兵剛收拾好,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已遠遠走了過來。楊度見來人身材高挑,風度儒雅,知道一定是來過兩次的徐世昌了。楊度也沒有見過徐世昌,只聽得徐致靖說他這幾年在翰苑並不得意,既未點過鄉試考官,又未放過學台,是個不走運的黑翰林,他在小站是兼差,為袁世凱辦事,袁給他支一份薪水,一來借用他的才幹,二來也周濟他的清貧。

「晳子先生,讓你久等了。」徐世昌快步走上前來,伸出雙手,欲行西方式的握手禮。楊度對這種禮節還不太習慣,見主人已伸出手了,也只得把手伸出去。

「菊人先生,聽說你今早已來過兩次了,真對不起!」

「沒有什麼,我一向好睡懶覺,只是來到軍營,才不得不入鄉隨俗,至今仍不習慣,一天到晚總想打瞌睡。」徐世昌爽快地笑著,有意沖淡客人的窘態,說話之間,二人走進了會客室。

這裡的擺設完全是德國式的:牆上掛的是萊茵河風光的大幅油畫,地上鑲嵌著來自柏林的彩色瓷磚,寬大笨厚的牛皮沙發之間擺的是磨石大茶几,茶几上放著咖啡、方糖和幾本滿是洋文的小冊子。

徐世昌指著茶几說:「喝點咖啡吧!」

「好!」楊度還從沒有喝過這種東西,很好奇。

一個勤務兵進來,給他們沖了兩小杯咖啡。楊度坐在鬆軟的沙發上,品了一口放了糖的咖啡,覺得一切都很舒適。他把徐致靖的信掏出來遞給徐世昌。

徐世昌拆開來,迅速地看完後,笑著說:「徐老先生德高望重,器識宏通,獎掖後輩不遺餘力。老先生能收下慰庭為門下士,這是慰庭的榮幸。所命策題,他一定會盡心作好,只是麻煩先生親自送來,實在過意不去。現在先生既然來了,則安心在這裡住兩天。對新建陸軍多多批評指教。」

楊度說:「菊人先生客氣了。度乃一介書生,平日里雖也喜歡跑馬舞劍,讀點兵書,其實不過小兒遊戲,紙上談兵罷了。昨日抵達小站,已臨薄暮,見兵士們收操回來隊伍整齊,氣概昂揚,又見營風整肅,井然有序,真是受教不淺,佩服無已!」

「哪裡,哪裡,晳子先生過獎了。」徐世昌的臉上浮起優雅的笑容。

「菊人先生,昨天聽說你和袁大人去了天津,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是的。」徐世昌答,「前天我陪慰庭到天津,向榮大人稟報關於再購買一千桿德國新式步槍的事,原定今天下午回小站,這個月發放薪水的日期推遲一天,明天發。昨天慰庭說,發薪水還是不推遲為好,兵士們都等著錢用。於是趕緊辦完公務,乘夜班車趕回來了。」

楊度覺得奇怪,發薪水自有營務處的官員們料理,只須各營營官到營務處統一領取,再回去發放就是了,哪裡還要一軍統帥來親自管這種瑣事!楊度在歸德鎮幾年,從來沒有見伯父管過這事,連兵士們哪天開餉他都不知道。楊度以懷疑的口氣問:「袁大人難道還親自給兵士們發餉?」

「從到小站練兵的第一個月起直到現在,慰庭每月都自己親手給每個兵士發餉。他常說,俗話講當兵吃糧,當兵就是為了吃糧,餉對兵士們來說是第一重要的事情。旗綠軍營中剋扣兵餉的現象普遍存在,兵士們怨氣很大,所以軍隊無鬥志。除剋扣外,當官的還通過截曠和扣建,把朝廷大批銀兩攫入私囊,當不了幾年將官就發了橫財,但兵卻越練越糟。慰庭說甲午海戰失利,這也是一個主要原因。為了杜絕這種現象在新建陸軍中出現,故他不管多忙,都要堅持每月按時關餉,自己親自監督。」

「啊!袁大人真了不起!」楊度不由得脫口讚歎。他熟悉綠營情況,知道所謂的截曠和扣建,是當官的侵吞軍餉的普遍手法。軍餉的預算是全年的,這一年中常有兵員的出缺和替補,這中間難免日期不相銜接,這不相銜接的兵餉需要按時扣除,此謂之截曠。當時計算日期,均按農曆每月三十日,遇小月只有二十九天,稱為小建,則扣除一天,只按二十九天實發,名曰扣建。按理這兩筆款子均應上繳國庫,但營官們幾乎都不交上來。楊度的伯父寬容部屬吞沒截曠和扣建,說部屬們辛苦,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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