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淺涉政壇 三、袁世凱牢記嗣父的教導:官場猶如戲場,最大的本事在於裝假的做工技巧

因梁啟超提起袁世凱捐助五百兩銀子的事,楊度猛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樁往事。

早春天氣,北京還很寒冷,被愛國激情燃燒著的一群年輕舉子們聚會在松筠庵,高談闊論,慷慨激昂。談到戰事的失敗,一個個淚流滿面。講到國家的衰敗,又都悲憤填膺。一個舉子提議歃血為盟,誓為大清朝的強盛盡忠效力,大家都贊成。於是張羅著要去買酒買肉,熱熱鬧鬧地聚一餐。但這些舉子大多數都是清貧人家子弟,身上的銀錢不多,有幾個富家子弟願意多出錢,卻一時又未帶著,百把人聚會,沒有四五十兩銀子對付不了。正在犯難時,楊度刷地一下把身上穿的狐皮袍子脫了下來,說:「把它當了吧,過幾天就用不著它了!」

身邊的幾個舉子正在猶豫,試圖勸他不要當,不想後面走來一個五大三粗的河南舉子,伸出手抓起皮袍說:「好樣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說著便跑出去了。

一會,抬酒的,擔菜的,拎雞鴨的,一隊七八個人跟著那河南舉子的後面進了松筠庵。河南舉子把一把碎銀子朝楊度跟前一丟說:「還剩了幾兩,你收起吧!」

楊度將碎銀子一推說:「你好事做全,盡這銀子買幾十封萬字型大小的鞭炮來,放它個地動山搖,也為我們中國人出一口氣!」

就在一片震天撼地的鞭炮聲里,一百來個各省舉子杯盤相碰,肝膽相照,豪言壯語充溢著殿堂庭院,愛國熱情沸騰了寒風冷雨。楊度覺得有生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盡興的豪飲!他喝得酩酊大醉,在朋友攙扶下回到長郡會館,第二天中午仍酣睡未醒。

「晳子,醒醒,外面有人會你!」一個朋友死勁地推了他幾下。

他睜開眼睛問:「什麼事?」

「有一個人要見見你!」

楊度趕緊起來穿衣洗臉,來到會館門外。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精壯漢子走上前問:「你就是楊度先生?」

楊度點點頭,那人從背上取下一個包包,雙手捧著,向楊度鞠了一躬,恭敬地說:「昨天先生在松筠庵的舉動,我家大人深為欽佩,特命小人去當鋪贖回先生的狐皮袍親自送來。京師天氣冷,乍然脫去皮袍要著涼的,願先生為國家珍重身體。」

楊度接過包包,打開一看,正是自己昨天脫下的那件狐皮袍,大為感激地問:「你家大人是誰?」

「去年從朝鮮回來的浙江溫處台道員袁慰庭。」

楊度捧著皮袍尚在詫異之中,那人早已轉身走了。一陣北風吹來,沉醉方醒的楊度驀地打了一個寒顫,他趕緊把皮袍披在身上,心想:多虧贖回它,不然真要凍出病來哩!

走進房間,他心裡兀自奇怪:袁慰庭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袁世凱嗎?此人在朝鮮多年,事情做得轟轟烈烈,但閑言雜語也多得很,還有人說去年的海戰是因為他得罪了日本人而引起的,又聽說他對維新變法很熱心,是個引人注目的人物。但自己與他素無一面之交,他為何要表示出這番好意呢?再說昨天松筠庵的集會,都是一些年輕的舉子,袁世凱並未參與,他又何曾知道自己脫皮袍當酒肉的事呢?楊度很納悶,覺得應該親去袁宅謝一聲才好,但又不知道他住在哪裡。找夏壽田商量,夏壽田說:「去問梁卓如吧,他是松筠庵集會的發起人,他可能知道。」

過兩天見到了梁啟超,楊度問起這事。梁啟超說:「袁世凱是京師支持維新的官員中的一個,他本人參加過幾次國是討論會,還捐助過五百兩銀子。至於他住在哪裡,我也不知道。他是河南項城人,你不妨到河南會館去打聽下,豫省的舉子中一定有人知道他的寓所。」

梁啟超的話提醒了他,於是趕到河南會館,一打聽,居然還有項城籍的應試舉子。門房帶他去找。見面之際,彼此都很驚喜。原來這位項城舉子正是那天為他當皮袍子的人。說明來意後,那人笑道:「我把你的皮袍子當了,袁慰庭把你的皮袍子贖回,真是有趣得很。關於袁慰庭和他的家庭我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天你請客,今天我做東,咱們到一家酒店去好好聊聊吧!」

在河南會館旁邊的一家小酒店裡,項城籍的舉子詳詳細細地將他所知道的袁家故事都給楊度端了出來。

袁家是項城的大家族。袁世凱的曾祖父袁耀東是個庠生,因讀書過於用功,不到四十歲便病死了,留下四個兒子,在妻子郭氏的教育下個個成才。長子樹三為廩貢生,三子風三、四子重三都是庠生,功名地位最高的是次子甲三。袁甲三字午橋,道光十五年中進士,歷任禮部主事、軍機處章京、江南道監察御史、兵部給事中,最後做到漕運總督。他從咸豐三年起到同治二年期間,一直在前線帶兵與太平軍、捻軍作戰,權力最大時曾督辦過安徽、河南、江蘇三省軍務。袁甲三為袁家聚斂了巨大的財富,贏得了崇高的名位。他的長子翰林院編修袁保恆、次子舉人袁保齡以及侄兒舉人袁保慶都跟著他打仗,立有軍功。保恆後來官至侍郎,保齡官至中書,保慶官至道員。袁家成了項城最顯赫的官宦之家。

兄弟們都在外打仗做官,家政便由樹三長子保中以嫡長孫的身份主持。保中捐了一個同知官銜,卻沒有做過一天官。為對付太平軍、捻軍,他在家鄉築牆挖濠,修起一座有四處炮樓名叫袁寨的城堡,將自家和附近鄉鄰安置其中。咸豐九年秋天,保中的妾劉氏在袁寨里生下一個兒子,取名世凱,字慰庭。此子排行第四,在他之先,太太劉氏已生有二子:世昌、世敦,他還有一個同母胞兄世廉。世凱生下不久,胞叔保慶的妻子牛氏也生下一個兒子,但這個兒子很快夭折,牛氏心裡悲痛,又恰遇劉氏奶水不足,於是世凱便由牛氏哺育,牛氏視世凱如同親生一般。袁世凱降生在堡寨中,伴隨著兵馬戰火長大,天天看到的是刀槍廝殺,聽到的是鼙鼓炮聲,從小鍛煉了他過人的膽量和強悍的性格。五歲那年,大人帶著他上城垣玩耍,這時正有一隊捻軍殺到袁寨下,鳴槍放炮,攻打弔橋,大人們都驚恐萬狀,四處躲藏。袁世凱仍站在城垣上面無懼色,並撿起一塊小石子扔下去。他的父親得知後驚異不已。

袁保慶年過四十仍無子,胞兄便把自己的第四子過繼給他,那時袁世凱才七歲。不久,兩江總督馬新貽看中了袁保慶,調去南京任江南鹽法道。這是一個肥缺,俸祿之外的銀子源源不斷。南京又是有名的古都,江山形勝,人文薈萃,袁世凱在這裡一住六年,度過一段十分優裕而豐富多彩的少年時代。袁保慶為嗣子延聘了一個文武雙全的舉人做塾師。袁世凱對四書五經無興趣,卻迷戀舞槍使棒、騎馬射箭,而且武功很好。那時太平軍、捻軍雖已平息,但西北戰事仍很激烈,國家並未安定,需要軍事人才。見嗣子志在兵戎,袁保慶也就不再強求他吟詩作文。袁世凱是吃牛氏奶長大的,牛氏非常疼愛他。保慶的妾金氏因為無出,也對他很好。牛氏金氏不和,時有齟齬,保慶為之頭痛,而袁世凱卻偏能利用牛、金都喜歡的有利條件,從中調和,化解怨仇。保慶於此看出嗣子的人事才能,知道他長大後可以做一個出色的圓滑官僚。袁保慶常常將自己的宦海心得講給袁世凱聽,著意培植。袁世凱從中學到了許多不曾見於書冊的有用知識。有一段話,他記得最清楚。

那是袁保慶四十八歲生日這天,鹽法道衙門大擺酒席,又請來江寧名伶來演戲助興。十四歲的袁世凱坐在嗣父的身邊,和他一起看戲。戲演到高潮時,袁保慶突然問嗣子:「凱兒,你長大後想當官嗎?」袁世凱答:「想當。」袁保慶說:「想當官是好事,但官也不容易當好。官場猶如戲場。你看台上演的這些忠孝節義、生離死別何等生動逼真,使我們聞之動心、觀之泣涕,但這一切都是假的。戲子之難,就難在把假做成真。好的戲子,其功夫就下在這裡。官場也是這個樣子,最大的本事就在於裝假的做工技巧。若無此本事,或此等本事不佳的話,不但被戲子取笑,被百姓看不起,且自己在官場里也會混不下去。凱兒,你要牢牢記住我今天這段話,今後在官場才可以左右逢源,步步高升。」袁世凱瞪著兩隻又圓又亮的眼睛,將嗣父這段即景生情的格言深深地刻在骨頭上。

不料壽筵剛拆除,袁保慶便染上霍亂,離開了人世。袁世凱跟著嗣母回到項城老家。第二年,袁保恆從西北前線回家省親,見袁世凱長得儀錶非俗,又見他說起話來抱負不凡,很是喜歡,想把他琢成大器,便將他帶到西北。不久,袁保恆奉調進京,袁世凱也跟著來到北京。袁保恆給侄兒捐了個監生,巴望他通過科舉正途進入官場,遂在家裡請了兩個舉人、一個進士教子侄輩讀書,但袁世凱性子靜不下來,詩文長進不大。十七歲那年回河南參加鄉試,沒有考中。這年冬天,他與比他大兩歲的於氏結婚。第二年春天,他又去北京讀書。冬天,河南大旱,保恆奉旨到開封府辦賑務,袁世凱隨侍在側。袁保恆不幸在放賑時染病去世,袁世凱便又回到項城。

袁世凱生在有錢人家,又從小見過大世面,養成了大方爽快、揮金如土的習慣。項城幾個窮秀才想辦詩社,又苦無經費,袁世凱得知後便大力資助,窮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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