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帝王之學 八、一闋《玉漏遲》,閨閣壓倒鬚眉

黃昏時小火輪將楊家兩姐弟送到了東洲碼頭。叔姬想起馬上就要見到自己曾刻骨單相思的戀人,一顆心不覺怦怦跳了起來,臉上滾燙燙的。按照楊度提供的線路,姐弟倆很快找到了哥哥。出乎叔姬意外,與哥哥同住一間房子的不是夏公子,卻是另一位身材高挑五官端正的年輕人。楊度對姐弟倆介紹說:「這是王老先生的四少爺代懿,表字季果。午貽也和我們住一間房,他下午進城去了,要明天才回來。」

聽說夏公子不在,叔姬心裡頗覺遺憾,但同時緊張的心也便鬆弛下來。代懿站起來,靦腆地說:「歡迎楊小姐和重子弟,我父親今天上午還在問你們什麼時候到東洲。」

可能是壬秋先生的兒子的緣故,也可能是本人的儀錶態度的緣故,叔姬對代懿的第一眼印象十分好。她覺得他靦腆的笑容里包含著孩子似的羞澀,對於一個已成年的男子來說,這份羞澀顯得珍貴。叔姬本能地意識到,站在面前的這個學子是個聰明而又本分的人。

這個時候,代懿也以一種好奇的眼光打量叔姬。這個被父親讚揚的才女很像她的哥哥,尤其那道深深的唇溝和稜角分明的嘴唇,簡直與乃兄一模一樣。修長的眉毛,閃亮的眼睛,顯得比乃兄似乎還要機靈。眼皮底下和兩側鼻翼上長著疏疏朗朗的雀斑,不僅不難看,反而更添幾分俏麗。在王家四少爺看來,這個才女雖說不上美貌嬌媚,卻自有一種吸引人的風韻。他的心頭忽然飄過一絲異常的感覺。代懿很客氣地為姐弟倆倒水洗臉,又到廚房去張羅飯菜。

叔姬當晚在書院客房安歇。次日上午,楊度領著弟妹去拜謁壬秋先生,代懿搶先給父親報信。王闓運竟然走出明杏齋,在銀杏樹下親迎楊庄姐弟。這次他認真地端詳了楊庄一番。叔姬端莊秀麗的儀容、樸素大方的裝束,使詩翁甚是滿意。王闓運見楊鈞也長得清秀斯文,心裡歡喜。來到書房,代懿又代替周媽,親自為客人斟茶。楊度將妹子帶來的兩隻臘兔子奉上。王闓運高興地笑起來,爽快地收下了,說:「還沒有行拜師禮哩,你倒先遞交了束脩。」

叔姬乖覺,忙恭恭敬敬地向王闓運鞠了一躬,笑吟吟地說:「先生若不嫌棄,女弟子有禮了。」說著就要下跪,行拜師大禮。

王闓運趕緊離開藤椅,雙手把叔姬扶起,笑呵呵地說:「鞠了一躬就行了,不必跪拜,我收下你這個女弟子了。」

重新坐好後,王闓運習慣地捧起銅水煙壺,慈祥地對叔姬說:「我們湘潭歷來出女才子。左文襄的外姑和夫人的詩詞,鬚眉男子也趕不上。前幾天看了你的兩首七絕,含蓄蘊藉,又勝過周氏母女。湘潭代代有才女,真令老夫高興。」

叔姬說:「先生誇獎了,小女子從來未好好地讀過書,偶爾的塗鴉之作,哪裡敢望前人的項背。」

楊度也說:「湘潭真正的女詩人,首先當屬師母,幾位師姐師妹的詩也作得好。」

王闓運說:「要說讀書,代懿的母親和姐妹們書倒是讀得不少,在詩詞上的確也下過功夫。但說句實在話,她們都缺乏叔姬的靈氣。古人說得好,詩詞別是一格,不關乎學問。當然啰,在靈氣的基礎上再輔以學問,詩詞自然會更進一步。」

「先生,小女子這次來東洲,一則謝先生的獎掖關懷,二來還帶了幾篇詩文,想請先生再給我修改一下。剛才先生說得好,學問也是很重要的,小女子從小缺乏良師指教,書讀得很少,今後該讀哪些書,也請先生指點。」

叔姬口齒清楚,態度大方,令坐在一旁的代懿愛慕不止。

「好哇,你先把帶來的詩文放在我這裡,我給你看看,你不要急著回去,在東洲多住些日子,讓你哥哥這幾天陪你們姐弟到城裡各處走走看看。初七初八兩天,我要講兩次《楚辭》,你也不妨去聽聽。」

叔姬連連答應。

「代懿,你去吩咐小廚房做幾樣好菜來,我今天要請遠客吃餐飯。順便告訴陳八,船這幾天歸晳子掌管。」

楊庄姐弟受此殊遇,有點受寵若驚之感。

到了吃中飯的時候,周媽也不迴避,徑直坐在王闓運的身邊。王闓運對楊庄、楊鈞介紹:「這是周媽,她很厲害。凡求我的人都要先討好她。」

周媽咧開大嘴笑了一下,楊庄、楊鈞忙起身致意。楊度偷眼看代懿,發覺代懿臉上頗不自在。

吃完飯閑聊一陣後,楊度帶著弟妹告辭了。代懿也要與他們一道走,王闓運留住了兒子。

「老四,你認為晳子的妹妹如何?」王闓運略帶笑意地問。

叔姬的兩首感事詩早已讓代懿折服,現在又親眼見姑娘端莊靈秀,更令他愛慕,聽父親這一問,已知用意,心裡又驚又喜,吞吞吐吐地說:「她很好,的確很好!」

見父親笑得怡然慈祥,代懿漲紅著面孔,鼓足勇氣請求:「爹,你跟晳子說說,要他同意把叔姬嫁給我吧!」

王闓運見兒子急得這份窘相,不覺笑了起來。正在廚房裡洗碗碟的周媽,從老頭子問兒子第一句話時便意識到不妙,她放下手中的活,尖起耳朵聽書房裡父子倆的對話。聽到這裡,她心裡猛地一驚,再也顧不得自己的身份,衝出廚房,對代懿大聲說:「四少爺,你怎麼能娶剛才那妹子,她臉上儘是鳥屎,難看得不得了。周媽我替你找個好妹子,又白凈又標緻,保險比她要強百倍!」

代懿正在興頭上,被周媽這麼一攪,又氣又惱,一反平素表面客氣的態度,吼道:「你曉得什麼,我的事你有什麼資格管!」

周媽很覺沒趣,愣了一下,滿臉換上笑容,走前幾步,溫溫和和地勸道:「四少爺,你不要著急,天底下好看的妹子多得很,你是大名士的公子,自己又是秀才,長得又體體面面,哪個妹子不喜歡你?實話告訴你吧,你父親正在替你找一個絕色的妹子哩!」

說著,向王闓運遞了一個眼色。王闓運完全不明白周媽肚子里的鬼胎。對她說:「你去洗你的碗吧,這事不要你搭言。我給老四找的,正是今天這個叔姬。」

周媽一聽臉都白了,精心籌劃多時的宏偉計畫頓時破滅,她真想跺起腳把老頭子數落一頓,但她人不蠢,知道自己到底只是一個下人,不是代懿的後娘,滿肚子的不快只得強咽下去,於是閉住嘴,縮手縮腳地退回廚房。

代懿聽了父親剛才那句話興奮至極,激動萬分地問:「爹,您跟晳子說了沒有?」

王闓運搖搖頭,代懿心裡一緊。

「晳子那裡倒不要緊。」過了一會,王闓運慢慢地說:「叔姬是個有才華的女子,心裡有自己的主見,眼角子也高。這樣的女子,她的婚姻大事,做兄長的怕當不了全家,大主意還得要她自己拿,我擔心的是她看不上你。二十齣頭的人了,舉人也沒中,詩詞文章也只平平,你滿意她,曉得她滿意你嗎?」

代懿垂手恭聽著,覺得父親的話有道理,心裡涼了許多,嘴巴輕輕地翕動著,囁嚅了半天,終於硬著頭皮求道:「爹,您老想個法子幫幫兒子吧!」

王闓運見兒子這副可憐相,甚是同情。知子莫若父。他深知兒子資質僅屬中等,學問文章一般,又加之言辭較木訥,而楊庄天資很高,思維敏捷,能言善語,他真的既擔心楊庄不同意這門親事,又擔心即使結合了,今後兒子也可能會受媳婦的欺負。轉念一想,代懿畢竟是個秀才,好好再讀幾年書,中個舉人也有希望,且人也還忠厚,大事做不成,保一身和妻兒應不成問題。何況叔姬的詩文的確勝過他的十個女兒,也勝過許多所謂的才女,他很喜歡她。他希望她能做他的兒媳婦,他甚至做過這樣的準備,萬一叔姬看不上代懿,不同意這門親事,他也要說服她做自己的女弟子。他的桃李滿天下,做大官的,做大學問的人都不少,但他們儘是男子,倘若能培養一個當代的李清照出來,對以育人才為後半生大業的王闓運來說,該是一個多麼值得自慰自豪的成就!壬秋老先生決定在這件大事上幫兒子一把。

下午,夏壽田從城裡回來,一見到楊庄,便如同見到親妹妹似的,問這問那,關懷備至,又把剛買回來的上等宣紙拿出一半來送給楊鈞。夏壽田的熱情使叔姬既感溫暖,又自嘆命薄。當夏壽田以兄長的身份直接問她定沒定婆家的時候,一片真誠無邪的赤子之心,終於使感情深沉的姑娘徹底醒悟過來:這一切都是命里註定的,她今生與夏郎無緣又有緣,無緣做白頭偕老的夫妻,卻有緣做互相敬慕的兄妹。這畢竟也是人生一件幸運的事,值得慶賀,應當知足。她決心終生將以對待自己親哥哥的那份感情來對待夏郎,關心他,體貼他,以此來酬答自己最美好最純潔的少女初戀。

一連幾天,夏壽田陪著楊家兄妹遊覽衡州府的名勝。他們憑弔了理學鼻祖濂溪先生講學之處蓮湖書院,參謁一代大儒王船山的故居王衙坪,登石鼓嘴之巔一睹蒸湘交匯的壯觀,攀回雁峰之頂飽覽湘南山川之秀美。在青草橋頭,當四人撫欄遠眺的時候,夏壽田獨自吟誦了當年秦少游作於此處的《阮郎歸》:

湘天風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虛。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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