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帝王之學 六、王闓運妙解《楓橋夜泊》

楊度、王代懿都睜大了雙眼!

「先生指教得是。」王闓運這幾句淡淡說出的話,對楊度很有啟發,他似乎覺得此中大有可發掘之處,遂央求道,「先生,您能將舍妹的詩改一下嗎?」

宜春小苑雨絲絲,腸斷秋風為柳枝。

莫說玉容已憔悴,來年婀娜待春時。

燕子飛飛繞玉池,上林花事少人知。

陽枝陰蕊皆顏色,最喜東風左右吹。

「學生這次到長沙,聽梁啟超等人所說,心情激奮,聽葉吏部之言,也覺得有道理。先生,您老認為維新變法有指望嗎?抑或葉吏部捍衛名教的精神應值得欽佩?」

王闓運說到這裡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踱了幾步,引起了對往事的回首。這時代懿已穿上周媽重新縫好的馬褂,悄悄地走到楊度的身旁,挨著他坐下。王闓運突然慷慨高談起來:「歷來治國大才都有自己一番真學問真本事,並非簡單地模擬聖人,斷章取義。其於科舉考試則常常長於策論。借古人之舊題,融今天之時事,抒胸中之識見,畫治國之策略,其人之才學器識究竟如何,讀罷其一篇策論,大抵可見。所以當年歐陽修讀了蘇東坡的《刑賞忠厚之至論》時,說老夫要讓此人出人頭地。歐陽公就憑那一篇策論看出了東坡是個大才。中興名臣中,除曾文正、胡文忠和李少荃外,其他人大多數不是進士翰林,羅澤南、王璞山、李續賓、李續宜、劉蓉這些人連舉人都不是,他們一旦帶兵,就可以與古之名將相比;一旦治民,就可以擔負一省之重任。至於左文襄,那就更不要說了,以一舉人平發捻復西陲,出則將,入則相,古往今來少有幾個人比得上,而他這個舉人,也是搜羅遺卷才僥倖得到的,倘若不是徐法績的求才苦心,他連個舉人都中不到,可見這四書文是選拔不出傑出人才的。另有不少讀書人以四書文取得科第後,則追逐祿利,不再讀書,故早在明末顧炎武就說八股之害甚於焚書,這話並非偏激之辭。」

「這個缺德的麻子,將來怕不得好死!」王闓運笑罵道。

楊度知道先生這番話其實是在發泄,發泄自己對沒有中進士點翰林的委屈。他只是聽著,不做聲。代懿卻從中獲得了啟發,高興地說:「爹,這以四書文取士的方法的確不好,今後等廢除了我再去鄉試。」

代懿驚喜地說:「這兩首詩的意境全變了!」

第二天晚上,楊度和代懿到了賜閑湖,將《經學通詁》稿本還給了葉德輝。次日,二人到了市中心八角亭成衣店轉了轉。王代懿挑了一身滿意的衣帽,楊度也給妹妹買了條鑲有孔雀毛的紅呢披肩。當晚,他們乘小火輪離開了長沙。

「這是什麼話?」王闓運瞪了兒子一眼,「十年不廢除,你十年不鄉試?二十年不廢除,你二十年不鄉試?」

王闓運淺淺地笑道:「做客他鄉,無人理會,只得自己一人沒趣地離開姑蘇城。到了城外,他還在望有朋友前來送行。一直盼到夜半,望穿雙眼。還是沒有人來,遠遠地看到寒山寺的大鐘,竟也不肯移動一步,只是把聲音送到他的耳中。你們看,這個羈旅之人苦悶無聊到了何等地步!」

宜春小苑雨絲絲,腸斷秋風為柳枝。

縱使春歸能再綠,也應憔悴幾多時。

燕子飛飛繞玉池,上林花事少人知。

陽枝陰蕊皆無力,一任東風左右吹。

「可能有這事,我在他的書房裡親眼見過一本嶄新的《玉房秘訣》。」

王闓運鬆開撫須之手,作出一副無可奈何之態,彷彿名醫遇到難症,大匠碰見絕活似的。

楊度專註聽著,把先生的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裡。想不到妹妹這兩首平平常常的詩,竟然引來了先生論絕句的珠玉之言。以詩人自況的楊晳子,深感今日獲益良多。

「我這妹子從小於詩文上就比較靈泛。她從來沒有正正經經地上過學。母親給她發的蒙,我有時給她講解點古詩詞,就這樣自己把詩文的路子摸上了。不怕先生笑話,小時候我貪玩,她時常代我作詩文,竟瞞過了塾師。」

王闓運聽著,輕輕地點了點頭,沒有做聲。

王闓運望了一眼兒子,突然發現兒子在長沙買的這套新袍褂十分得體,人也顯得比往日精神多了。這女才子二十歲,尚未嫁人,與代懿不正好是一對嗎?他想起那年在石塘鋪匆匆見過的一面,雖未看得仔細,但大致輪廓是不錯的。不如叫她到東洲來一趟,讓代懿看看她,也讓她看看代懿。主意打定了,他笑著對學生說:「晳子,你寫封信去,叫令妹到衡州來一下,讓你的弟弟作陪,路費由我出。」

楊度繼續說下去:「葉吏部說,今日學術潰裂已甚。戰國之世患在楊墨,孟子辟之;八代以降患在佛老,韓朱辟之。今日之世患在泰西,而無人辟之,並隨聲附和,以致異說橫流,謬論蜂起,使我衣冠世族之禮義廉恥喪失殆盡。還說他一日在湖南,一日必拒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不過,我也不像葉煥彬那樣,對梁啟超、譚嗣同如此深惡痛絕,勢不兩立。」王闓運又轉過頭來,「雖然康有為以何休的話強加在孔子的頭上,倡言所謂通三統、張三世,我歷來不同意,也因此而不認康是我的再傳弟子。但他們想通過維新,通過變法來使國家強大,用心也未必很壞。三代不同法,五世不同制,窮則變,變則通,這是自古以來傳下來的真言。你所看到的長沙市面上的興旺,也證明了只有變革才有生機。這些我早就有所預見。至於梁啟超所說的廢八股,專以策論取士的見解,我更加賞識。」

「葉吏部告訴我,他現正在編一部大書,取名叫《翼教叢編》,是為了翼護名教、抵制邪說而編輯的。」

王闓運停止了他的議論,楊度、王代懿瞪起眼睛望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明杏齋里寂靜無聲,只有偶爾傳來廚房裡周媽輕微的響動。

「你的妹子也能作詩?」王闓運眼中射出欣喜的光芒。他平生最喜歡會作詩的人,尤其喜歡會作詩的女孩子。蔡夫人出身書香門第,在娘家就會作詩,結縭之後夫妻時常互相酬答。王闓運將此視為最美好的琴瑟之樂。莫六雲原本不認字,嫁給王闓運後,他教她認字,到後來,六雲居然也能作詩了。他的十個女兒自小便讀《唐詩三百首》,個個都能吟詩。現在聽說楊度的妹子也能作詩,他怎麼不高興!

王闓運又拿起了水煙壺,依然含著笑意說:「他還真有雄心大志哩!」

「哈哈哈!」王闓運快活地大笑起來,說:「歷來閨閣中多穎才,湘潭更有女子作詩的好傳統。我看看令妹的詩寫得如何!」

王闓運重新坐在藤椅上,抱起了銅水煙壺,咕嚕咕嚕地吸了兩口,對他的長篇議論作了總結:「所以,我勸你們不要對維新變法抱過大的希望。晳子好好溫習功課,按原來的主意,過了年後就啟程進京。到京師後,一心應試,少參加康有為的保國會為好。」

王闓運的眼睛仍留在詩箋上,過了一會,慢慢地說:「詩誠然寫得好,但略嫌蒼涼了些。令妹乃一年輕女子,正處在如花似玉的歲月,對人世應抱歡愉憧憬的態度。王少伯說得好: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少女少婦應多有這種心態才好,若人未老而詩作得過於蒼涼,就詩來說固然是佳作,但對人來說,總嫌太世故了些。」

「四少爺回來了!」當楊度和代懿走進明杏齋書房時,周媽滿臉堆笑地招呼穿戴一新的代懿,對楊度則只是隨便地點了一下頭。前兩天,老頭子很有感觸地說起這兩年對代懿關心不夠,應該馬上給他娶親的事,周媽突然覺得把女兒嫁到王家來的事已有了八成把握。她格外殷勤地對老頭子說:「代懿這孩子忠厚本分,他娘沒來得及為他訂下親事,我早就跟你說了,要為他訂親了。二十二三歲的男子漢了,還沒有一個老婆,他心裡能不孤單嗎?你要教書做學問,哪有太多的時間照顧他呢?把他交給他的老婆,你就放心了,安安閑閑地多幾個孫子叫爺爺吧!」說得老頭子對她更添了一分感情。周媽又進一步:「我說老頭子呀,代懿體質單薄,從長沙回來後,他跟你一塊吃算了,不要再吃大夥房了,大不了我多辛苦一點就是了。」

「千餘年來張繼沒有知音,到了大清朝才遇到王某人知道他的苦惱,我看他應知足了,誰要他只寫二十八個字的絕句呢?」

王闓運微微一笑,插話道:「好個鐵肩擔道義的麻子,他想以吳客執湘人之牛耳,未免狂了點!」

王闓運抬頭微笑,說:「七絕最是難作,費功夫,少大成。全詩僅二十八個字,一字無力,即不成高調,既不能有斧鑿而顯得做作,又不能過於流暢以涉滑調,意不新穎,則更無詩可看,故此雖小構,實難於巨制。我素來作得少,前人出色的七絕也不太多。唐人號稱精於此體,王少伯被譽為第一。少伯七絕的確寫得神。如《芙蓉樓送辛漸》、《閨怨》、《春宮怨》等大聲如鍾,小聲如磬,神完氣足,一字千金,堪稱絕唱。但也不是篇篇皆佳,字字皆佳。如『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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