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帝王之學 三、新政給古城長沙帶來了生機

回到東洲後,楊度一頭栽進《大周秘史》中。由於吳永楨三十多年間一直參與吳三桂機密,對於吳三桂及其部屬如何與滿洲聯絡導致了清兵順利入關,如何為清廷開拓西南疆域,逼殺永曆帝,撲滅南明王朝,又如何處心積慮密謀造反叛亂,以及如何策劃用兵打仗,攻城略地,到最後如何應付危局,又如何兒戲般的登基稱帝,安排後事等等,他都寫得十分細緻生動。且因為這已是完全失敗後的閉門著述,從下筆那天起,他就抱著藏之名山、傳諸其人的宗旨,故這部書稿沒有所有公開刻印的那些正史野史的通病:為尊者諱為賢者諱,以及其他種種原因而有意無意地篡改歷史。

吳永楨以對天地神明負責的悲壯情懷,秉筆直書,不做任何掩飾。一部三十多萬言的稿本,把兩百多年前那樁移鼎之變記錄得再真實不過了,其中尤以滿洲皇室與吳三桂之間或公開或隱蔽的互相利用互相猜忌勾心鬥角傾軋詭秘的活動寫得更為豐富,超過了歷代任何一部史書。楊度從《大周秘史》中所獲得的帝王之學、縱橫之術,也遠遠超過了從經史典籍、稗官野史里所獲得的這方面的知識。從那以後,明杏齋逢五之夜的特殊課程,基本上是師生二人對這部奇書的研討。王闓運憑著淵博的學問,並結合己身的實踐經驗,往往又能對該書及吳三桂事件發出許多楊度想不到的宏論,時常給他以深刻的啟迪。春花開,秋月落,一年又過去了,懷抱壯志的年輕舉人於帝王之學打下了牢固的基礎。

這期間,康有為和他的弟子梁啟超已把維新啟蒙運動推行得紅紅火火轟轟烈烈,北京、上海、廣東、江蘇、福建、廣西等省都出現了新氣象,其中尤以湖南的新政最為引人注目。

正當《馬關條約》簽訂的時候,江西義寧人陳寶箴由直隸布政使任上升調湖南巡撫。陳寶箴學問優長,為官幹練明識有膽魄,是晚清極有作為的官吏,只因出身乙榜,故而一直沉淪下僚。直到五十多歲才為朝廷看中,擢升浙江按察使,又調湖北按察使,再升為直隸布政使。海戰失敗,屈辱條約的簽訂,強烈地刺激了陳寶箴的愛國之心。久處官場,他對於國家的弊病也看得很清楚,深知大清要從衰敗中走出來,非大變祖宗成法不可。為此他十分欣賞康有為的維新學說,認定康的一系列變法措施是救國良方。他上疏光緒帝,稱讚康有為和他的弟子梁啟超博學多才,議論宏通,言人之所不敢言,為人之所不敢為,實大清朝的忠臣,請皇上破格提拔,委以重任。疏上不久,就奉旨調任湖南巡撫。他心裡很清楚,這說明皇上賞識他的這番見解,賦予他方面之權,鼓勵他在所轄之境實行新政。六十四歲的陳寶箴感激皇上的信任,決心在鬚髮皆白的垂暮之年好好地干一番實事。

布政使俞廉三體弱多病,不大多管事。署按察使黃遵憲四十多歲,是個頗有名氣的學者詩人。他多年來出任海外,在日本、美國、英國做過參贊、總領事等職,熟悉西方各國情況,尤其對日本的明治維新研究有素,急切盼望自己的國家也能像日本一樣,通過變法而迅速富強起來。學政江標還只有三十多歲,功名順遂,年紀輕輕便中進士點翰林。他器識明遠,雄心勃勃,目睹國家現狀,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

陳寶箴、黃遵憲、江標誌同道合,一腔熱血,遂精誠團結,和衷共濟,在湖南率先推行維新事業。陳寶箴年輕有為的兒子陳三立前年中的進士,如今在吏部任主事,常常把京師的動向通報老父,為湖南的變革出謀劃策。在這場震古爍今的變革中,陳寶箴還得力於一個著名人物的襄助。此人即中國近代史上最為壯烈的英雄譚嗣同。

譚嗣同字復生,號壯飛,其父譚繼恂官居湖北巡撫。譚嗣同博覽群書,識見高遠,鄙視科舉,好經世致用之學。他隻身遊歷大半個中國,觀察風土人情,結交名士豪傑,常發「風景不殊,山河頓異,城郭猶是,人民復非」的感嘆。他憤而著《仁學》,發揮王船山的道器觀念,認為「器既變,道安得獨不變」,力倡變法,尖銳抨擊綱常名教,發誓要衝決一切羅網,並決心為此而獻身。譚嗣同不僅思想深刻,更兼武功高強,慷慨豪放,是當時聲動朝野的名公子,有很大的號召力。

陳寶箴得天時、地利、人和之助,兩年多時間裡,在三湘四水大力推行新政。設礦務局、官錢局、鑄造局,又設電報局、輪船公司,修築湘粵鐵路,創辦南學會、算學館、湘報館、時務學堂、武備學堂、製造公司,發行《 湘學報 》《湘學新報》,又專從上海購進維新派的重要刊物《 時務報 》,免費分發各州縣。儘管遭到了以王先謙、葉德輝為代表的頑固守舊派的反對、詆毀,但維新運動仍在全省各地廣泛開展,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效。湖南所有新政中,辦得最為出色的便是時務學堂。

陳寶箴任命熊希齡為時務學堂的提調。熊希齡還只有二十七歲,湘西鳳凰人,與陳三立同年中進士,他有幸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這時正在湖南。陳寶箴接受兒子的建議,禮聘梁啟超任中文總教習。譚嗣同又薦舉自己的摯友唐才常任中文分教習。熊、梁、唐均一時人傑,更兼梁啟超名滿天下,遂把一個臨時搭起來的時務學堂辦得有聲有色,引得一批熱血熱腸的湖湘子弟紛紛投奔,還有不少湖北、江西、廣西的年輕士子也慕名前來。

船山書院有個熱血沸騰的青年,也是湘潭人,名叫劉揆一,字霖生。其父劉方嶢早年也是湘軍中的小頭目,後因仗義放走了太平軍的一個總制,怕上司追查,便離開湘軍回到湘潭老家躲了起來,直到金陵打下後再出來辦事,經朋友介紹在湘潭縣衙門做了一名小小的衙吏。劉方嶢慕王闓運的大名,送已中秀才的長子揆一拜在王氏門下。王闓運到東洲任教,身邊的一群弟子也追隨來到東洲,劉揆一即為其中之一。劉揆一不僅書讀得好,而且辦事能幹,在士子中頗有威信。他對時務學堂的教學甚是仰慕,認為國亂民危之際不是潛心故紙堆的時候,要的是能夠拯救社會的真才實學,而時務學堂恰是培養如此人才的搖籃。他在士子中一宣傳,便有一批人都聽他的。終於有一天,他領著幾個最為知心的朋友,悄悄地在渡口邊坐上一艘小火輪,鳴笛鼓浪奔向長沙,臨走前托門房轉交一封信給老師。

王闓運看了這封信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並沒有指責劉揆一。過了幾天,又有幾個士子走了。王代懿也有點坐不住了,常常對楊度和夏壽田嘀咕,埋怨老父親主持下的船山書院沒有生氣,總是老一套,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夏壽田是一心一意遵父教,要在明春名登金榜,不管外面鬧得如何轟轟烈烈,時務學堂如何名震海內,王代懿如何嘀咕,他都雷打不動,天天焚膏繼晷,孜孜不倦地埋首於四書文試帖詩中。楊度本是一個熱衷於時務的人,也早就想去長沙看看了,何況梁啟超又是故人!

「先生,我想日內到長沙去一趟。」楊度和代懿商量了兩天,做出了決定。代懿怕父親罵他,不敢出面,慫恿楊度先去探探口風。

「晳子,你是不是也要去投奔時務學堂?」王闓運停住手中的筆,頗為驚訝地問。王闓運自己有一門特殊的功課 —— 抄書。從十六七歲開始,他便立志將所有他認為值得反覆誦讀的書,不論經史子集,不論厚薄,也不論家中是否有,以及今後買不買得起,他都手抄一部。他認為經自己手抄後能記得更牢,領會更深。近五十年來,寒冬不停,酷暑不輟,閑時多抄,忙起少抄,憑著堅強的毅力,他抄了將近三千萬字的書,僅這一點,王闓運也堪稱當時學界一絕,令天下讀書人傾倒。到了船山書院後,他又開始了二十四史中的最後一部《 明史 》的抄寫。此刻,正在抄張居正列傳。他放下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周媽為他泡好的冰糖紅棗茶。

「不是。」楊度趕忙回答,「到長沙去,一來是想見見梁啟超。那年在北京時,我和他交了朋友,他來長沙好幾個月了,我不去看看他,心中不安。二來我也想勸勸劉霖生他們,想讓他們早點回到先生身邊來。」

「哦,是這樣的!」王闓運放下茶杯,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說,「梁啟超是個難得的人才。我雖然不贊同他的所謂民主民權,但我佩服他的文章寫得好,很有煽動性,此人是一個很好的鼓動家。你有這樣一個朋友,理應去會會。至於劉揆一等人,你大可不必勸說,人各有志嘛,我王某人難道還缺弟子嗎?」

王闓運把左手邊一疊已抄好的紙攏了下,順手拿起一塊龜形黑色大理石鎮紙壓在上面,問楊度:「幾時啟程,一個人去嗎?」

「先生既然同意了,我明天就動身,代懿和我一道去。」楊度見書桌上硯台里的墨汁幹了,便從旁邊一個精緻的小瓷瓶里倒出一匙清水來,拿起那支徑長一寸粗的徽墨,為先生輕輕地磨起墨來。

「代懿也去,他為什麼不自己來跟我說?」

「他怕先生不准他去,罵他。」

王闓運望著楊度手中慢慢轉動的墨柱,心中陡然沉重起來。兒子想出遠門,竟然自己都不敢說,要托別人來講,已過花甲的老父親心裡很是難過。代懿是他四個兒子中最小的一個,人長得跟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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