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帝王之學 二、胡三爹將保存二百年的家傳《大周秘史》稿本送給王闓運

半年過去了,楊度除白天與其他學子一道上課作詩文外,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都到明杏齋去。夏壽田有時去,有時不去,他對讀好四書、練好八股文興趣更大。他常常想起碧雲寺數羅漢的事,暗暗下定決心,要在下科會試中取個一甲第一名,讓天下讀書人艷羨不已。他認為這才是正事,與楊晳子一道聽先生雲里霧裡神吹瞎扯,味道是有味道,但浪費了時光。

逢五的明杏齋晚上,的確也是王闓運聊天的時候。他的帝王之學並無現存的教材,也無系統的內容,任憑自己的興之所至,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王闓運的口才極好,滔滔不絕,如河決堤似的,常常從掌燈時講起,一直講到二三更時分,有時是直到大廚房的報曉雞打鳴了,才不得不說一聲:「算了吧,今晚就說到這裡,你就在書房裡眯一下眼睛,天大亮後再走。」說罷,興猶未盡地走進卧房。待楊度吹熄燈火時,窗紙已是隱隱發白了。

楊度對這樣的談話有說不盡的興趣。剛開始時只是覺得有味,慢慢地他摸到了先生授課的脈絡。他看出先生講的主要是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二十四史中記載的明君賢相的風雲際會,這方面尤偏重於一個朝代的開國之初;二是稗官野史上的故事,這方面則偏重於君臣之間的奇、特、險、趣;三是談自己年輕時周旋於王公親貴之間那些世人傳說紛紜的經歷。王闓運說起自己的往事來格外的神采飛揚,氣勢奔放,且繪事狀物,細緻入微,使楊度常有如臨其境、如觀其人之感。

楊度記得,那是一個盛夏的夜晚,明杏齋書房裡,因為洲上多蚊蟲,屋子裡點上了三支長筒蚊香。這種蚊香長有兩尺多,鍋鏟把似的粗細,裡面填滿木屑,煙氣很大,驅趕蚊蟲極有效。湘南一帶無論城鄉都用這種蚊香。香煙繚繞之中,王闓運右手拿著一把舊蒲扇,左手照例捧著那隻銅水煙壺。楊度不搖扇,雖然已偷偷學會了抽水煙,但在先生面前不敢抽,他托著兩隻腮幫認真聽。今夜先生講的是他與肅順當年的關係。

「祺祥政變後,全國都罵肅順是凶逆,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王闓運放下蒲扇,緩緩地連抽了幾口煙,似乎沉入了三十多年前那段難忘的歲月。「咸豐六年,我進京參加會試。就是這科,當今的帝師翁同龢中了狀元,我卻連進士都未撈到。晳子,我講個故事,你看這會試氣人不氣人。」

王闓運甩開銅水煙壺,望著門生,憤憤地回憶:「會試前幾天,我們幾個舉子一起結伴出城游圓明園。其中有我的好友江西的高心夔、浙江的洪昌燕,還有一個便是這位常熟翁狀元。途中,高心夔說,曾侍郎在我們家鄉受困了,打了幾年,連個九江也未打下,心情憂鬱。這時他的一個幕僚母親去世了,幕僚請曾侍郎作個輓聯。曾侍郎滿口答應,問幕僚的家世,知有九個兄弟,八年間有四個中了進士。曾侍郎說,上聯有了,這是現成的事實,遂脫口吟道:八年九子四登科,合眾口曰難兄難弟。曾侍郎本是作對聯的高手,這種應酬性的聯語很容易作得出。但那時戰事不利,心情不好,居然一時卡了殼。硬是到第二天才補出下聯。諸位想想看,曾侍郎下聯對的是什麼。限一刻鐘交卷。翁、洪兩位都不走了,低頭構思。我也想了一會,很快便有了。一會高心夔說時間到了,交卷。問翁,他說沒想出,問洪,洪搖頭。問我,我答:萬里孤雲一回首,留此身以事父事君。」

楊度擊掌道:「用『萬里孤雲一回首』,對『八年九子四登科』,真是妙對。不知曾侍郎的下聯是怎麼寫的。」

「高心夔大笑道,王壬秋你是不是早聽到人說了,為何與曾侍郎的一字不差呢?我說,我怎麼會知道曾侍郎的下聯呢,這隻能是英雄所見略同罷了。實話對你們說吧,論命運,我沒有曾侍郎的好,論才學,我卻並不比曾侍郎差。洪昌燕說,你吹牛!我再出一個,你對給我看。我說,你隨便出吧!他想了想,大概一時想不出太刁鑽的來難我了,便指著高心夔說,你給他的名字補個上聯。我略微想了一下,高聲叫,矮腳虎。眾人聽了哈哈大笑。」

楊度也大笑起來說:「再妙不過了。」

王闓運也很自得地咧嘴大笑,笑過後說:「晳子,你看看天道公平不公平!就是這兩個連『八年九子四登科』,都不能很快對出的人,結果一個點狀元,一個點探花。所以以後的會試我也不經意了。有一科,我乾脆給房師開了一個玩笑,在場上洋洋洒洒地作了一篇萬言大賦,弄得十八房房師個個張口結舌,不知如何處理為好。」

一個蚊子突破重圍,盯上了王闓運的臉,他用蒲扇朝臉上打了一下,繼續說:「好了,不扯遠了,言歸正傳。那科下第後我寓居法源寺讀書,一面託人打聽尋個館,總得賺點錢才行,自古以來長安米貴,白居大不易呀!高心夔告訴我,說肅中堂聘我到他府上做西席,俸金為每月三十兩。三十兩,你曉得在當時是個什麼價嗎?」

楊度搖搖頭,他那時還未出生,如何知道?

王闓運抽了兩口煙後,自己作了回答:「那時京師一般的西席月俸在六至八兩之間,肅中堂開的四五倍的價。早就聽說肅順的器局開闊,果然名不虛傳。我高高興興地去了。肅府的學生只有兩個,一個是三姨太生的,一個是五姨太生的。論天資,都只能算中等,所以我這個西席容易做,於是經常有空給他代擬奏章。有次有篇奏摺大受文宗讚賞。從那以後,肅順對我更器重了,常常和我商量國家大事。肅順時常感嘆國家弊病甚多,人才匱缺,力勸文宗重用漢人,大膽革故立新。我於此看出肅順非庸人,極想促成他做成幾樁大事,我自己也可借他之力略展一點治理天下的抱負。」

「先生想促成他辦幾件什麼事呢?」楊度想這正是老師的真才實學之處,故格外用心傾聽。

「第一件大事,便是保全左文襄。你是湘軍的後裔,應該知道樊燮與左文襄當年打官司的事。」

「這事我聽伯父說過,當年若沒有先生和郭侍郎的主意,左文襄那時就沒命了。」

「是這樣的。這件事我就不說了。再一個就是勸他整飭吏治,這就有後來的戶部寶鈔案。」

這件事楊度也從伯父那裡略聽到一二,肅順因此事得罪人太多,才陷於孤立。不過,他的伯父並不知道此事是王闓運出的點子。

「還有一件絕密的事,我今天告訴你,但你決不能說出去。你若不慎捅了出去,我這條老命就沒有了。」

「什麼事這樣嚴重?」楊度肅然挺直了腰。

「文宗與其弟恭王素來不和。那時,文宗的病一天天沉重起來。有一天,肅順哭喪著臉對我說,皇上看來活不久了,萬一龍馭上賓,局勢將會出現大變動。我看得出,他是在為自己今後的處境擔憂。他因剛愎自用,在朝中所樹之敵甚多,全憑著文宗這座靠山才藉以立住腳跟,萬一靠山真的一倒,他就危險了。他說他最怕恭王,恭王與文宗兄弟不和,遷怒於他,且恭王志大才高,受朝廷擁護。文宗一死,他就會落在恭王的股掌之中,後果不堪設想。我卻對他說,依我看來,最大的敵手還不是恭王,而是西邊的那個,西邊,指的誰,你知道嗎?」

「我知道,當今的慈禧太后。」楊度答。

「是的。」王闓運又抽了一口煙,說:「西邊的那位不是普通的女人,精明能幹,貪權嗜利。怕的是她今後挾幼子號令天下,置你們這班老臣於不顧。肅順說那個女人是值得防範,你能有什麼好法子嗎?我輕輕地說,你要勸皇上效法漢武帝處置鉤弋夫人的辦法,死之前,賜西邊的一根白綾綢,最大的後患便去掉了。肅順高興地說,好主意,皇后一向寬厚,對老臣們很是尊敬,西邊的先死去,皇上大行後朝廷就不會出大亂子。過了一會,肅順又陰沉地說,皇上仁弱,沒有漢武帝的魄力,要他親自下令絞死為他生下惟一兒子的貴妃,他很可能下不了這個決心。我一聽也冷了下來,思索片刻後說,中堂大人要力勸皇上為江山社稷著想,割捨匹夫匹婦的小仁小慈,把此事辦成。若萬一皇上下不了這個決心,就勸皇上留一道遺詔給皇后,限制西邊,防備她今後仗著兒子的勢力干涉朝政。肅順答應儘力而為。十多天後他告訴我,皇上果然不同意做漢武帝,還說西邊的為愛新覺羅的家族立了大功,她應該享有她應得的名分。不過皇上還是給皇后留下了一道遺詔。遺詔上說,若那拉氏今後恃子而驕,可憑此詔按家法辦事。聽了肅順這段話後,我知道禍不遠了。這時,洋人打到京師,皇上倉皇北狩,我不能隨駕去承德,既然無法為肅中堂贊畫參謀,只得離京南下去找曾文正,請他幫忙。誰知曾文正私心太重,採取坐山觀虎鬥的辦法,眼看著文宗死後,西邊的和恭王攜起手來,廢除顧命制而行垂簾制。大清王朝從此江河日下,儘管長毛平後,曾文正他們口口聲聲喊中興,那實際上是他自己想做中興第一臣,國家何曾中興過!」

說到這裡,王闓運停下手中的蒲扇,面色陡然凝重起來。煙熏火燎之間,楊度彷彿發現,對面坐著的是一位飽經世故令人尊崇的歷史先哲,而不是往常那個隨和平易、頗有點玩世不恭的詩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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