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帝王之學 一、王闓運的三門功課:功名之學、詩文之學、帝王之學

五天之後,楊度來到船山書院,他先通過門房找到了夏壽田。夏壽田早就知道一切了。原來,王闓運前天從湘潭一回到書院,就把在石塘鋪見到楊度的情形,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他。

「晳子,你知道前幾天與你說話的老者是誰嗎?」一對摯友半年後重逢於湘江東洲上,興奮異常,寒暄之後,夏壽田問楊度。

「你是問在石塘鋪家裡與我談了半天話的那位老先生嗎?」楊度頗為驚奇地問。

夏壽田點點頭。

「我不認識他。他說他是進城去路過我家的,問了些去年京師公車上書的事,很可能是城裡的一位紳士。」

「這位老先生如何?」夏壽田忍著笑問。

「極有學問,極有見識,以後有空我要去湘潭城裡訪訪他。」楊度極認真地說。

「不要去湘潭城裡訪了,他就在船山書院。」夏壽田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原來是船山書院的教書先生!」楊度大喜,「難怪他勸我來此投奔壬秋先生。」

「晳子,你真是個傻子!」夏壽田敲了一下楊度的腦門,「那老先生正是壬秋先生本人!」

「真的是他?」楊度驚叫起來。

「晳子,你好了不起。我那天提了下你的大名,老先生就趁回家嫁女的機會親自去找你了。」夏壽田感嘆地說,「自古以來,只有門徒負笈尋名師,何曾見過名師親訪徒兒的?晳子,你可不要辜負老先生的一番厚望呀!」

楊度很激動,草草吃過夜飯後,便由夏壽田陪同,去王闓運所住的明杏齋拜謁。

明杏齋就是明代那棵銀杏後面的一排三間坐北朝南的平房。一間為卧房,一間為書房,一間為廚房。老四代懿不跟父親住在一起,先前跟其他學子一起住大宿舍,吃大廚房,最近夏壽田來了,一個人住單間,他邀代懿同住,代懿就搬到夏壽田的房間里去了。書院也有小廚房,專供應先生們吃飯。周媽嫌小廚房做的飯菜不合王闓運的口味,就自己動手,為老頭子操持三餐。老頭子對周媽的體貼入微十分滿意。

此刻,明杏齋書屋裡,王闓運坐在軟藤椅上,端著一把亮光光的銅水煙壺,一邊抽煙喝茶,一邊和周媽閑聊。一袋煙抽完後,周媽便走到老頭子身邊,將銅煙壺接過去,抽出那根裝煙的活動空心銅桿,將煙灰倒去,剔乾淨,又裝上一口黃澄澄的細煙絲,再遞給老頭子。

王闓運的煙癮很大,只要不看書寫字,就是一把煙壺捏在手裡,與人談話,不管是友朋門生,還是大官闊佬,他一概是這樣。通常他自己剔煙灰,裝煙絲,不過,只要周媽手一閑,這事便由周媽包了,她也樂意去做。似乎招呼老頭子,對她來說是件其樂無窮的事。

「老頭子,代懿今年二十一了,你該給他訂門親了。」又一次裝上煙絲,將煙壺遞上去的時候,周媽換了一個話題。這個話題,她已在心裡盤算一年多了。她想把自己的女兒細藕嫁到王家,給代懿做老婆。倘若此事辦成了,她就和王家攀上了親,成為代懿的岳母娘,她在王家的地位就大大提高了,再也不是一個不明不白、不三不四的下人,可以正正式式地擺起女主人的款式來了。不過,她也知道,辦成此事,並不比登天容易。一是她周家身份卑賤,與詩書無緣,老頭子能看得起嗎?二是女兒長得又不漂亮,代懿會喜歡嗎?故而這個念頭存了很久,她一直不敢說出口。後來,她見老頭子對她越來越寵信,越來越器重,膽子漸漸大了。前些日子,趁老頭子嫁女兒的機會,她叫女兒帶著一份禮物到雲湖橋賀喜。老頭子見到細藕後誇獎了幾句,代懿也和她說了兩句話,周媽心裡喝了蜜似的,甜甜的,她覺得此事有幾分成功的可能。今天見老頭子興緻挺好,便投出一顆石子來試探一下水的深淺。

周媽內心深處的這個算盤,王闓運壓根兒就沒有意識到。他淡淡地答了一句:「代懿是到了議親的時候了,但沒有合適的人呀!」

「怎麼沒有合適的人?老頭子,只要你不把眼睛盯在做官的有錢的人家裡,合適的女孩子多著哩!」周媽立刻加以提示。

「你這就看錯了!」王闓運不以為然地說,「我連嫁女都不選門第高貴的,討媳婦還論這個嗎?你莫看棣芳嫁到丁家是攀了高枝,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後悔,當初若不答應,棣芳哪裡會嫁到貴州那個荒地去!」

老頭子動了思女真情,說著說著嗓音也變了。周媽聽了,心裡卻極愜意,忙將書案上的茶杯端起遞了過去,笑著說:「莫難受了,我曉得你又想七小姐了。剛才是我說漏了嘴,我曉得你是最明白開通的人,從來不想拉闊親家。」

王闓運喝了一口茶,繼續說:「自來選女婿挑媳婦,看重的應是本人的人品才貌。男兒只要肯讀書,有上進心,就有出息;女孩子只要溫順賢淑,知道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就是好的。若是本人不好,父母的萬貫家財又有什麼用呢!」

周媽越聽越中下懷,從心裡發出恭維:「老頭子,你真是一個最明白不過的人了,難怪有這麼大的學問。你就應該去做撫台大人才是,偏偏皇上就沒有長這個眼睛。」

王闓運笑了一聲,又補充一句:「當然,也要家境清白才是。」

周媽聽了這話,覺得不大對味。轉念一想,老頭子也從來沒有說過周家不清白。正想說兩句攏邊的話,僕役進來稟告:「夏公子陪新來的舉人楊度求見。」

王闓運忙起身,一邊說「請」,一邊已向門口走去。周媽頗為掃興,忙縮進廚房去收拾碗碟,再也不出來了。

楊度一腳踏進大門,急急地向前面走兩步,見王闓運迎了過來,連忙跪下,行一跪三叩拜師大禮,嘴裡說:「學生有眼無珠,那天在石塘鋪多多得罪,望吾師海諒。」

王闓運哈哈大笑,說:「海諒什麼!我阻止你去投康有為,勸你到我這裡來,你真的就來了,你給我老頭子大面子呀!」

說罷雙手扶起楊度,指了指書案邊的條凳說:「坐下,坐下。午貽,你也坐。」

楊度坐下後說:「學生幼年離開湘潭,未得受先生親炙,這些年在外地,久聞得先生大名,景仰至極。早兩天又蒙先生親到寒舍點撥,楊度有幸受此殊榮。從此以後,將拜在先生門下,長承教誨。」

夏壽田說:「晳子能得到先生如此青睞,真是他的造化。」

王闓運又是一笑說:「也不要說長承教誨的話,你暫且在東洲做幾天遊客,若覺得此地不能相安,還可以再去南海。」

楊度趕緊說:「剛才午貽把書院的大致情況都對我說了,他來還只有半個月,已覺受益匪淺。學生親眼見東洲如一條不沉的巨艦,航行在碧波蕩漾的湘江上,洲上只有樹木野花,不見紅塵飛揚;只有杏壇黌宮,不見勾欄瓦舍;只有莘莘學子,不見利祿之徒;只有琅琅書聲,不聞俗世喧囂;世上到哪裡去找這等求學的好地方?學生哪裡都不去了,不從先生這裡學到真才實學,決不離東洲一步!」

楊度這一番即興表白,使王闓運聽了大為痛快:思維敏捷,極善言辭,是一塊大堪造就的渾金璞玉。是否有點華而不實呢?王闓運痛快之際突然飄過一絲這樣的念頭。但這絲念頭很快就過去了,並沒有影響他對這位文采斐然的年輕人的偏愛。

「先生,就讓晳子跟我和代懿住一個房間吧!」

「要得,你去跟鄭庶務說吧!」王闓運很贊成兒子與夏壽田住一個房間,現在又添了一位才子,對代懿只會更有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願代懿在他們的帶動下,早點聰明發憤。

楊度見書桌上放著一張未寫完的紙,旁邊還有一大疊,知王闓運又在忙於著述,便起身告辭。王闓運也起身,對楊度說:「晳子,這幾天多看看,初九日晚上,到我這裡來,我和你談一談。」

初九日傍晚,楊度換了一件乾淨的藍布長衫,選了一頂黑薄緞瓜皮帽戴上,興沖沖地走向明杏齋。他猜想先生一定有重要的話跟他說。

王闓運一向不修邊幅,衣著隨便。今晚,他卻特為叫周媽替他挑一件醬色團花夾里寧綢袍,又叫周媽把他的辮子打開重新梳理一下。王闓運雖然六十四了,白頭髮卻並不多。周媽小心地把他的少許白頭髮夾在辮子裡面,再尋一根黑布條紮好了。王闓運對著穿衣鏡左看右看,覺得自己氣色健旺,腰板硬朗,心裡舒暢,對周媽說:「過來,過來。」

周媽不明白他要做什麼,順從地走過來。王闓運伸出右手說:「你拉上我的手。」

「好好的,拉什麼手。」嘴上這麼說,她還是照著拉上了。

「你對著鏡子看看,要是我們倆這樣走進城裡去,別人不會看出我比你大二十多歲,倒是蠻般配的嘛!」

周媽的臉刷地紅了,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忙鬆開手走進卧房。王闓運得意極了,一個人對著鏡子笑個不止。

「先生,什麼事這樣高興?」楊度進來,笑著問。

「沒什麼,我看著自己穿了件好看的衣服,就年輕多了,覺得好笑。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這話的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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