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名師訪徒 四、王闓運不合時宜的舉動:拒絕見陸撫台,倒屣迎張鐵匠

號稱「五嶽獨秀」的南嶽衡山,群峰連綿,氣勢飛動,雄踞於洞庭湖之南。衡山山脈自南向北由七十二峰組成,最南者名曰回雁峰,所以古人賦詩:「青天七十二芙蓉,回雁南來第一峰。」這回雁峰的名氣,早在唐代即為世人所知。天才詩人王勃《滕王閣序》中的名句「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千百年來傳誦不衰,使得歷史的灰塵不能將它的盛名湮沒。就在回雁峰下有一座城池,它因為在衡山之南,便依山命名,叫做衡陽。清代衡州府的府衙設在此,故人們都稱它衡州府。衡州府有著兩千年的悠久歷史,素為湘南第一大鎮。湘江從它的身邊靜靜地流過,年年月月給它注以無窮的生命力,又為它不斷洗刷去污垢塵痕,使古城得以生機勃勃,與時俱進。

「先生,聽別人說,文正公死後,您老送的輓聯,曾惠敏公沒有掛出來,有這事嗎?」

「你為何事先不跟我說?」老頭子扭過臉來,顯然有些不悅。

這東洲上自來野生著數千棵桃樹。每到早春季節,桃花夭夭,燦若紅霞,不但整個小島成為桃花的世界,連湘江也被桃花映紅了。待到暮春時光,桃花凋落,湘水上漲,那一片片落紅漂浮在江中,彷彿給冰冷的江浪加了溫,變成了暖人的桃浪。於是,東洲桃浪便成為衡州府的八景之一。當年王船山有首《摸魚兒》,專道東洲桃浪的迷人處,甚為文人們所喜愛:

周媽答:「就是上次花藥寺的那個先覺和尚,硬要塞二百兩銀子,說是孝敬你。我想你只要對陸撫台說句話,還怕他不聽?這件事一定辦得了,就收下了。」

王闓運微笑著眺望江面上晚歸的小漁船,心情十分舒愜。

王闓運默默地聽著,不發一聲,心裡一直在盤算。他出身寒素,家裡並無祖業,目前這份家產,全是他一人掙來的。蔡夫人生了四子四女,莫六雲生了六個女兒。長子代功、三子代輿均成家生子,但二人都還在念書,不能為家庭增一絲收入。次子代豐前些年病逝,媳婦帶著嗣子守寡在家。四子代懿未娶親,跟著他在書院讀書。十個女兒嫁出去了六個,還有四個在家。子、女、媳、孫等十多個人,全部吃的老頭子一人的舌耕所獲。另外男僕女傭尚有十一人,外加終年不斷的客人、打抽豐的親戚,儘管老頭子名氣很大,每年的聘金、潤筆費以及那些當官發財的闊門生的孝敬費用等等,各項收入加起來也不少,但開支實在過於龐大,他常常要為家裡的銀錢發愁。周媽一片好心為自己買下的人蔘,豈有再退回去的道理?一時也拿不出二百兩銀子來彌補這個虧空,何況先覺為人奸詐,他的銀子也是裝神弄鬼騙來的不義之財,花了他的心裡不愧。想到這裡,王闓運對周媽說:「你去叫門房進來。」

王闓運聽了敬安問話後,心裡舒暢。他喜歡別人問他與曾國藩、左宗棠等人的交往,這是他畢生引以自豪的歷史。他略微想了下,笑著說:「我講一個吧!」

門房見山長如此不把撫台大人放在眼裡,早嚇得不知所措,想溜走又不敢。

門房答應著,趕緊走出了書房。見了傅班頭,他到底不敢直說,扯了個謊:「王山長近日病得厲害,不能起床,請轉告撫台大人,實在對不起。」

「是,是。」

門房見王老先生居然將巡撫的名刺扔在廢紙簍里,正在驚駭中,忙戰戰兢兢回答:「是知府衙門的傅班頭送來的。」

問話的人三十來歲,名叫張登壽,是壬秋先生門下另一個奇特的學生。兩年以前,張登壽還是湘潭烏石山下一個鐵匠。他打鐵時,不像一般鐵匠那樣,在爐火上懸一個飯鍋,他是高高地懸一本書,一邊打鐵,一邊讀書,居然在熊熊爐火之旁讀完了四書五經。這位張鐵匠尤愛詩詞歌賦,常常作些詩,在爐旁吟誦,自我欣賞。別人對他說,要想詩有長進,必須投壬秋先生門下。一個大雪天,張鐵匠戴著斗笠,支著木屐,穿著破舊的衣服,冒著雨雪走了三十多里,來到湘綺先生任教的昭潭書院。這時王正在宴客,湘潭縣的官紳名流濟濟一堂。門房見張皮膚糙黑,衣裳破舊,便不讓他進。張瞪起大眼說:「我是烏石山張鐵匠,非見先生不可!你不讓我進,就把我這本詩稿送給先生看。」門房見張面色兇惡,有點怕,便代他將詩稿送進去。王闓運早已風聞張鐵匠之名,遂在席上翻看詩稿,才讀了幾首,便嘆道:「果然是吾鄉一位真正的詩人。」於是倒屣出門,將張鐵匠迎了進來,請他上座。那些官紳生怕鐵匠身上的泥水污壞了他們的狐皮袍子,都離得遠遠的。從那以後,張鐵匠不再打鐵,跟著王闓運吟詩填詞。

周媽忙笑著說:「不告訴你,都是為你好呀!我曉得你愛崽女愛得很,崽女們又不曉得疼你。過兩天七小姐就要出嫁了,你若早曉得有這二百兩銀子,又要拿去為七小姐添嫁妝了。我所以不做聲,拿這筆銀子在敬一堂買了一斤最好的人蔘,昨天下午夥計剛送來,打算為你每天放兩片。沒想到老頭子你不願見陸撫台,先覺以後來討銀子,我如何對付呢?」

其實所謂學生云云,純粹是周媽的信口開河。先覺也不是個老實人,臨走又加了句:「若是事情沒辦好,這二百兩銀子還請退給我。」周媽滿口答應。她想起女兒到了要辦嫁妝的時候了,兒子過兩年也得說親,都要銀子用,於是把這二百兩銀子私自瞞了下來,只對王闓運說先覺求他在陸撫台面前說兩句話,把菜地要回來。誰知王闓運不願意,說先覺那傢伙刁鑽,菜地是不是花藥寺的很難說,此事不能插手。周媽一聽急了,好說歹說,軟纏軟磨,好不容易說得老頭子勉強答應了。不料他連撫台大人的面都不見,這事不就吹了嗎?到手的二百兩銀子再退出去,周媽哪情願?她想了想,有了個主意。

按理說,周媽這樣醜陋粗俗的老媽子與王闓運的身份相差不啻天壤,老名士怎麼會喜愛她呢?原來,這周媽貌雖難看,心裡卻很靈泛。她有幾大長處。一是能幹。經她操持的家務瑣事,樣樣幹得利利索索,熨熨帖帖,旁人都沒有什麼可挑剔的,老頭子服了她。二是善解人意,對老頭子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老頭子一動眉一眨眼,她就能知道他心裡想什麼,於是便順著他的心意說話辦事,使得老頭子有她在身邊就舒心,無她在身邊便不稱意。三是有心計。她雖不識字,但對老頭子所讀的書、所寫的文章心裡都有數。王闓運讀書作文章,常把書房弄得一塌糊塗,每天傍晚,周媽都把它收拾得乾乾淨淨。第二天早上,王闓運要昨天讀的書、寫的文章,周媽立時給他找來,並不錯亂。老頭子常稱讚她有陳平之才。

「誰知道這笑話闖了禍。」見學生們笑得痛快,先生也很快活,「第二天傳到曾文正耳中,他大為不快。後來我才知道,前幾天九帥的部下與鮑超的部下爭戰利品,鮑超發脾氣說,老九的人拿得,我的人為什麼拿不得?曾文正說我是諷刺他的兄弟和部屬。其實這是冤枉,我事先一點也不曉得。」

見王闓運不答腔,周媽按摩得更殷勤。過一會,又試探著說:「老頭子,你倒是拿個主意呀!要不,把那還未切的一半退給敬一堂。不過,敬一堂那蕭老闆向來是賣出去的葯不收回的呀!」

周媽一聽,笑得圓胖臉上堆滿了肉。

周媽走到老頭子的背後,給他揉脖子,掐肩膀,捶背擦腰。老頭子立時覺得通體舒服,問:「你哪來的錢買人蔘?」

擴建後的船山書院,以它曾培養出大儒的名望和幽美絕俗的環境,很快便成為三湘名書院,不僅湘南學子視之為最高學府,甚至湘中、湘西,還有鄰省江西、廣東一帶的莘莘學子也負笈前來。在書院任教的先生均為宿學老儒,主持書院的山長,則更非德高望重的碩才大老不可。去年,前山長致仕回籍的原內閣學士羅文輝謝世後,衡州知府竇世德親到湘潭雲湖橋,恭請王闓運老先生主持書院教務。壬秋先生一來感竇知府的盛情,二來他早年本求學於東洲書院,對此地極有感情,遂帶著幾個隨從到了書院。自壬秋先生來後,船山書院更是名聲大振,嶽麓、城南、淥江等書院的高才學子紛紛南下,一時有學在船山之稱。

王闓運笑道:「那都是說的好話,給他那樣的臉面,他如何不掛?」

那問話的學子嘆道:「先生才華真是橫絕一世,再沒有人比得上的。」

「在,在。」門房忙回答,「他還在等您老的回信哩!」

「不要緊的。」王闓運樂不可支,以他特有的洪亮口音說,「那年我從山東到安徽祁門。當時安慶、金陵都還在長毛手裡,曾文正剛被授兩江總督,督署衙門沒地方擺,曾文正選了祁門為駐節之地。我一到祁門,便看出那地方不宜扎老營,因為它處於叢山之中,出山之路一旦被長毛切斷,便會與外面失去聯繫,只好坐以待斃。我跟曾文正說了,他沒有聽我的。他不聽我也沒有辦法,說了一次不再說了。」

門房拿起字條,念道:「本山長向來不與出家人往來,若僧尼有事求,須贄敬現銀二百兩。」

傍晚時分,王闓運照例由周媽陪著在桃林中散步,身後常常跟著一群學子,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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