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名師訪徒 三、青年王闓運的風流韻事

「人家日本,就是因為明治天皇下決心維新,還不到三十年,國家就強盛到這等地步。我們只要變法維新了,有十年時間就可以報這個仇。我們地大物博,人又多,蕞爾小國日本哪裡是我們的敵手。」夏壽田長期生活在書齋中,腦子裡滿是天朝大邦的歷史概念,眼下自己的祖國究竟貧困虛弱到了怎樣的地步,他知道的並不多。

「那太好了。」夏壽田很高興,「回家以後呢?」

「你們不在京師不清楚,國家的大權並不在皇上的手中,老佛爺還死死抓住沒放哩!」

「的確厲害。」曾廣鈞接著說,「它的厲害,體現在起草者深得參劾折的『辣』字要訣。什麼叫『辣』?就是說,一句話說出來,令你無法反對,儘管你心裡老大不願意,你也得照他的去辦。果然,這份摺子送到太后的手裡,她想看在翁心存的面子上保翁同書都保不了。因為這一保,顯然就是因為他的門第鼎盛而瞻顧遷就。其他想保的大臣也一樣地被將死了,只得乾瞪眼而不能置一辭。翁同書終於被革職充軍。李中堂也因此奏而深得先祖父的賞識。先祖父稱讚他天資於公牘最相近,所擬奏咨函批,皆有大過人處,將來建樹非凡,或竟青出於藍亦未可知。所以後來叫他辦淮軍,又密保他為蘇撫。」

「湘綺先生當時一人離家做師爺,晚上本無處消遣,便在南天酒樓定了一個最靠近黑牡丹的座位,每天準時去聽她的歌。聽得久了,黑牡丹也和先生熟了。先生常到黑牡丹的住處去玩,給她填歌詞,講典故。一來二往,黑牡丹知先生是個很有才學的人,又從別人那裡聽到,這個三十來歲的瀟洒師爺,竟是前兩年被太后處死的肅順的西席。又因奏摺寫得好,被咸豐爺特賜貂袍,成為京師有名的『衣貂舉人』。更難得的是,肅順死後,這個年輕人用自己賣文的千兩銀子撫恤過去東家的孤子。黑牡丹對這個師爺又敬又愛,決定將終身託付與他。黑牡丹畢竟是個混跡於舞榭歌台的人,覺得嫁給一個窮文人,在姐妹群中不體面。 於是傾自己的全部積蓄,將羊城最大一家珠寶店裡惟一一對名貴的寶石——貓眼綠換來,自己留一隻,送一隻給湘綺先生。這天,黑牡丹在南天酒樓,對著上千個歌迷宣布,她要擇偶嫁人,做一個良家婦人了。一語未了,全場掌聲如雷。一班輕薄子弟歡呼雀躍,狂叫亂喊,問她要什麼條件。黑牡丹不慌不忙伸出三個指頭來。」

「那也是的。」楊度笑道。他想起一件事來,問曾廣鈞,「我小時候聽老輩人講,湘綺先生曾勸文正公自己做皇帝,有這事嗎?」

曾廣鈞說:「晳子,看你的了!」

「太累了,睡覺吧,明天再說。」曾廣鈞也許真的困了,一連打了兩個哈欠。

說罷不由大家分說,便命小沙彌拿來筆墨紙硯。演珠親自攤開紙:「哪位先寫?」

「這件事,湘綺先生就比皇上要過癮多了!」曾廣鈞忽然眉飛色舞起來,「你們聽說過湘綺先生的風流韻事嗎?」

「又一個杜十娘!一個命好的杜十娘!」夏壽田擊掌叫道。

楊度看到桌面上有幾根褐黃色的貓毛,說:「的確是只貓。它這樣驚慌,大概遇到了什麼強敵。」

「皇上的確是想變法維新的,但依我看,」曾廣鈞放下茶杯,臉朝夏、楊二人湊過去,嗓門稍微降低了,「這變法維新的指望不大。」

「以後的事還沒想好,先在家裡住一段時期再說吧!」

楊度問廣鈞:「還想睡覺嗎?」

「誰?」夏壽田問。

節序驚人不可留,網絲檐角見牽牛。

寒砧和笛同清響,玉露兼風作素秋。

京洛酒痕消短褶,關河幽夢落漁鉤。

雄心綺思成雙遣,拚得紅香委暮流。

大家看他先寫詩題:西山篇,刺時也。接下去,龍飛鳳舞地寫著:

「哦!」楊度感慨起來,「原來李鴻章就是這樣發跡的。」

「後來呢?」夏壽田催問。

大家看後都說好。楊度說:「一片天籟蘊禪機,自是出自無牽無礙之手,功名場中是作不出這種詩來的。」

「李中堂和翁中堂是生死對頭。」

湘綺先生即王闓運,字壬秋。他為自己所建的樓房取名為湘綺樓,又作了一篇《湘綺樓記》道出取名的緣由:「家臨湘濱,而性不喜儒,擬曹子恆詩曰:『高文一何綺,小儒安足為!』綺雖不能,是吾志也。」於是世人皆尊稱他為湘綺先生。這位先生設帳授徒四十年,有一代文宗之稱,加之他青壯年時期與肅順、曾國藩、左宗棠、郭嵩燾等人的特殊關係,使得他在當代士林中有泰山北斗之威望。作為湘綺先生的同鄉,楊度早在發矇之初,便已仰聞其大名了,只是離湘潭時年紀尚小,未曾拜識,這幾年客居歸德府,對他的近況不太清楚。楊度問夏壽田:「湘綺先生怕已有六十歲了吧!聽說他長年在外講學,現在回湖南了?」

「那不行,今夜不說出這三個條件,你就別想睡覺。我來給你趕瞌睡蟲。」

夏壽田也說:「幸而今天不是賽詩會,不然我們都輸在晳子手下。」

夏壽田笑道:「我哪裡會作禪吟!重伯既把我逼上西天,只得胡亂作一篇了,還請上人莫笑話!」

夏壽田聽後點頭說:「這兩句話是厲害。」

「我先到南昌住兩個月,然後再回湖南投王湘綺先生門下。」夏壽田說,「家父說湘綺先生是當今天下第一師。」

「好個有志氣的黑牡丹!」楊度又來神了。

盼望著能變法維新的夏壽田、楊度一時都啞了口,照這樣說來,變法維新的確沒有多少指望。夏壽田嘆了一口氣說:「家父來信也說康有為成不了氣候,要我回湖南去讀書,不要留在京師久了。家父信上沒說什麼原因,聽重伯兄這樣說,我也是要離開京師這個是非之地了。」

曾廣鈞冷笑:「卧薪嘗膽,談何容易!去年,致遠號壯烈殉國、三千海軍一敗塗地的時候,老佛爺還在頤和園大肆慶賀六十大壽哩!」

「好題目!」這回是夏壽田忍不住打岔了。

曾廣鈞說:「咱們都躺到床上去說吧!」說罷自個兒上了床,將棉被當背墊,靠在上面,「這舒服多了,你們也都靠到被子上去。」

演珠率先讚揚,楊、夏也說好。曾廣鈞說:「我是一個十足的俗人,只能寫這樣的詩。午貽能夠作禪吟,今日寫一首送演珠上人。」

「李中堂!」

「你也要回湖南?」楊度正愁找不到好伴,能與夏壽田同行,豈不甚好!轉念又問,「你為何不去南昌,一定要回湖南讀書呢?」

「後來,湘綺先生不但沒有大魁天下,連個進士都沒中。他自覺無顏見秋雲,便繞道江寧回家。三年後再度進京路過鄭州,他想見秋雲姑娘,誰知她已死去一年多了。老媽子說,秋雲罵你寡情,又恨自己命薄,是尋短見死的。先生傷心不已,來到姑娘墓前憑弔,集唐人詩句成輓聯一副:竟夕起相思,秋草獨尋人去後;他鄉復行役,雲山況是客中過。一個『秋』字,一個『雲』字,將姑娘的名字不露痕迹地嵌了進去。」

「一見鍾情。」楊度情不自禁地插了一句。

「太后歸政皇上,不是有好幾年了嗎?」楊度驚問,「六十歲的老太太,不去享清福,還要死死抓住國家大權做什麼?」

「那是要討姑娘的歡心。」夏壽田解釋,「且不管它,詩是怎麼寫的,重伯你還記得嗎?」

「黑牡丹的第一個條件是:三十五歲以下的英俊後生。這個條件一出口,南天樓一片沸騰,掌聲如暴風驟雨。青年漢子個個臉上紅通通的,興奮得熱汗直流。黑牡丹接著又說出一個條件來:舉人以上的功名出身。這下掌聲大為稀落,絕大多數人泄了氣。黑牡丹笑了起來,從衣袋裡將那枚貓兒眼拿出,說,我這裡有一顆左貓兒眼,誰符合上面兩個條件,又能在三天之內將右貓兒眼給我配齊,我就嫁給誰。這第三個條件一說出,全場都啞了喉。識貨的人都知道,一隻貓兒眼少說也要值三千兩銀子,況且要在三天之內配對,更是難上加難。黑牡丹兩天不上南天樓。到了第三天,她問有沒有符合那三個條件的,請亮相。等了許久。不見人上台。這時湘綺先生不慌不忙地走上去,對著大家自我介紹:王闓運,三十三歲,咸豐乙卯科舉人。說罷,將黑牡丹所贈的那顆右貓兒眼拿出。全場立即驚呆了,人們向先生投來各式各樣的目光,有羨慕的,有嫉妒的,有讚賞的,有憤怒的。黑牡丹走過來,挽起先生的手,對眾人說,這位先生正是我的如意郎君,今夜最後給大家唱一曲,謝謝各位這些年的捧場,明日起將息影山林,與這位先生結百年之好。這是三十年前一樁轟動廣州的特大艷聞。有好事者作詩說:撫署一幕客,名動五羊城。也有的說:湘中一寒儒,勢壓八名府。後來,黑牡丹將那對貓兒眼變賣,先生用這筆錢在雲湖橋老家重新建了一座大樓房,依然叫湘綺樓。」

「快講,快講,今夜乾脆不睡了。」楊度霍地從床上爬起,重新坐在桌子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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