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青史成灰,我愛不滅

過了數日,厲婭托那位看護給孫菀送來一隻千紙鶴,打開一看,裡面用指血寫著三個字:對不起。

孫菀默默看了一會兒,一點點將紙鶴折回去,放在妝台上。看護告訴她,厲婭的狀況稍好了些,請她暫且安心。

孫菀卻忽然發問:「她毒癮發作時是什麼樣的。」

看護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問,目光閃爍了好一會兒才謹慎答道:「很疼很癢很冷,常人無法想像的痛苦。」

因為卓臨城的保護,孫菀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厲婭戒毒的過程,但不難通過影視劇里的類似片段進行想像。在厲婭戒毒的這段日子裡,這種想像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有時候,她正在喝水,眼前會突然閃現厲婭倒在地上捶胸頓足、痙攣抽搐的樣子;有時候,她正在做會議記錄,紙面上又會浮現厲婭用頭撞牆的畫面。

白天時,因為有光與暖,這些畫面充其量只是讓她脊背一寒,就閃過去了。但入夜後,它們便會在噩夢中向她呈出猙獰面孔。她不是夢見厲婭舉著針管朝她走來,就是夢見厲婭躺在她身側對她冷笑,或者乾脆夢見她潰爛的屍體。

她定期去看心理醫生,也試著在睡前用紅酒、安眠藥助眠,但都收效甚微。

偏偏余小菲也來湊熱鬧,隔三岔五挺著大肚子在各種媒體前亮相,但孫菀發現自己內心再也不會因她泛起任何漣漪。

送走女看護,孫菀一如平常地去廚房準備晚餐。因為卓臨城提前告知了會晚歸,她便很隨意地做了一道蔬菜燜飯打發自己。

天將黑未黑的時分,她走去陽光房的搖椅里坐下,獃獃望著窗外。透過陽光房的隔音玻璃,遠遠可見穿梭的車輛相繼馳進越來越暗的天際。外面的世界明明那麼喧囂,裡面卻安靜得像數千米的海底,她緩緩晃著搖椅,讓疲靡的思緒一點點沉下去。在小區街燈悉數亮起的那一瞬,她恍恍惚惚地跌進了一個明亮的夢裡。

她夢見卓臨城攜著她在頤和園內遊玩,偌大的園子里除卻他們,再無人跡,園中的玉蘭、牡丹、飛鳥也都沒了影,只有一條架在水上看不見頭的陰仄仄的長廊。

她緊隨他行走在煙波浩渺的水上長廊,心心念念地尋找出口。這時,一片濃霧向他二人襲來,等到濃霧散去,孫菀驟然發現整個庭院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慌亂地在長廊上奔跑,呼喊著他的名字,眼前花分柳移,出現一片嶙峋的怪石陣。她直覺他在裡頭,又直覺那裡潛藏著某種巨大的危險,但她顧忌不了許多,一頭扎進石陣里。她無窮無盡地在石陣中打轉,眼前出現一片高亮的白光。她張皇地行走,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一個女子唱崑曲的聲音。

她聽不清詞曲,卻分明覺得那女子唱的是《牡丹亭》的選段。她站在原地聽著,渡水而來的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尖厲。待聽到「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這句時,那女聲忽然撲到她耳邊,化成厲婭的笑聲,灌入她耳朵里。

孫菀大叫一聲,冷汗淋漓地從夢中驚醒。幽靜黑暗的房間內,彷彿沾染了從夢裡帶來的森森鬼氣。她尖叫著從搖椅上翻下來,崩潰地往外面跑去,一路跑一路將所有能打開的電器全部打開,燈光在她身後一路亮起,迭步往樓下衝去。

這時,樓下衛生間的門打開,顯然是剛從外回來的卓臨城詫然看著面白如紙的她。

孫菀的腳步頓了一下,繼而不管不顧地飛奔向他,重重撲進他的懷裡。像是為了求證這一瞬的真實性,她用力將他的脖子勾下,哆嗦著吻他,呢喃著他的名字。

卓臨城帶著困惑的腔調問:「出什麼事了,菀菀。」

孫菀八爪魚一樣纏著他,顫聲回答:「抱我……不要說話。」

卓臨城依言回抱住她,連連輕拍她的肩膀。他從她剛睡醒的腔調里得出推論,「是不是做噩夢了。」

孫菀鴕鳥般將頭埋在他胸口,這一舉動,讓他的心變得無比綿軟。他雙手勒住她的雙腿,像抱小孩那樣將她豎著抱起,走到沙發旁,將她輕輕放下,「夢見了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孫菀縮在沙發上,緊緊攥著他的衣襟,兩隻大眼睛含淚怵然圓睜著,像一頭受驚的小獸。

這樣的軟弱的她讓他心碎,他俯身抱她,不自覺又將她往身體里揉進一些,溫柔地命令道:「說話。你這樣,我會很擔心。」

孫菀汗濕的臉緊貼在他脖子上,內心的恐懼終於在這一刻宣洩出來,「我夢見自己再也找不到你了!」她撒了謊,沒有告訴他全部的夢境,但僅僅是找不見他那一條,就足夠讓她恐懼到無以復加。

她的話如一陣勁風,蕩滌掉他連日來所有的倦怠、抑鬱、挫敗。她需要他,竟是這樣地需要他!他情不自禁地尋到她的唇用力吻下,唇齒相交的瞬間,他們的心魂俱是一顫,接著便是近乎失控的撕扯、愛撫、糾纏。

他們用很久才將絞在一起的肢體分開,找到彼此契合的姿勢。他死死將她抵在沙發背上,手指、唇舌煽情挑逗著她,感覺到來自她身體里的猛烈收縮,才從後面緩緩進入她的身體,一下一下地律動。他迫使她叫他的名字,又迫使她說愛他,一遍又一遍。蟄伏太久的情潮一次次將他們推去巔峰,直到彼此陷入短暫的暈厥。他們誰都沒有動,合二為一地入眠。

天快亮的時候,孫菀從睡夢中醒來。她在冥濛的光線中,用目光丈量他的輪廓,用心貼著他的心跳。她抗拒了那麼多年,直到這一刻,終於向內心真實的聲音妥協。她愛他,那愛甚至可以不需信任,不需原則。

端午節那天早晨,女看護打電話過來要求請假一天。這是極合理的請求,卓臨城無法拒絕。他與孫菀商議了一下,決定接厲婭來他們這裡過節。

很快,女看護便將厲婭送來。六月的北京已經很熱,但厲婭仍然穿著長衣長褲。她比數日前更瘦了,兩隻微微突起的大眼睛幾乎佔去了半張臉。她蓬鬆的長髮結成辮子,耷拉在腦後,使她看上去有一種孱弱、病態的秀美。

卓臨城委實找不到面對她的姿態,索性悶在廚房當煮夫,炮製端午節大餐,孫菀便帶著厲婭去樓上參觀陽光房。

陽光房內,夏花絢爛,大概久未見到如此明亮、鮮妍的景緻,在嗅到梔子花香氣的瞬間,厲婭的肩膀冷不丁地顫了一下。

「我想在這裡待一下。」厲婭走到一架盛放的木香下坐定,食指輕觸木香花娟秀的花瓣,「真好。」

她坐在那裡的樣子很入畫,孫菀臨時起意,「你先在這坐一會兒,我去取相機,給你拍點照片。」

厲婭將臉輕輕埋進繁茂的花葉中,合上雙眼,點了點頭。

孫菀快速下樓,回卧室找到自己的寶麗來相機,返回樓上。她拉開書房的門,就聽見厲婭唱歌的聲音。她的聲音嘶啞、低微、乾澀,歌聲斷斷續續道:「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

孫菀呆在原地,很久,她默默舉起相機,對著她咔了一聲。照片轉瞬印出,她拿起一看,暖陽花影下年輕的厲婭,美得叫她震撼。她忽然遺憾地想起,厲婭拍過那麼多影片,卻沒有一部影片這樣細膩地描繪過她的東方美。電影里的她,多是鉛華濃御,這是她常給人看到的一面,卻不是她最真實的一面。

孫菀端起相機,又快速地連搶了幾張照片。厲婭聽見響動,睜開眼睛,朝她伸手。

孫菀走過去將照片遞給她,「你看多美。」

厲婭接過,認真地端詳,末了,平靜地遞迴給孫菀,走到不遠處的軟榻上躺下,「我想一個人在這裡睡會兒。你去廚房陪他吧。」

孫菀猶疑了一下,「我還是在這裡陪你吧。」

厲婭輕輕蜷成一團,「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隨便你好了。」說著,厲婭轉過身,背向她,一動不動地睡去。

孫菀尷尬地看著她的背影,踟躕良久,終於還是輕輕地走了出去。關上房門的瞬間,她的手指久久停留在反鎖扣上,一番掙扎後,終於還是垂下手,一徑兒往樓下走去。

廚房裡,卓臨城正在拌水果沙拉,抬頭見她,頓了一下,「怎麼沒在上面陪她。」

「她說想自己待一下。」

卓臨城還有些不放心,「可以嗎。」

孫菀想了想,回頭看看在他們視線範圍內的客廳和大門,抿唇點頭,「給她一會兒自由吧。」

片刻,她又笑笑說:「幫我切一點火腿。我給她裹幾隻火腿粽子。」

又過了一個鐘頭,飯菜上桌,孫菀洗凈手上樓去叫厲婭。她剛走到書房,就透過玻璃窗看見軟榻上沒了人。她心一緊,快步衝過去開門,裡面哪裡還有厲婭的影子!

她大驚失色地返回書房,一邊往樓下跑一邊高聲叫著厲婭的名字。

「怎麼了?」卓臨城聞聲走出廚房,關切地問。

孫菀面色煞白,「厲婭不見了!」

卓臨城本能地看向大門,片刻後,他二話不說快步往樓上衝去。孫菀三步並兩步追上他,只見他猛地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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