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紅玫瑰與白玫瑰

次日,孫菀去向老夏請年假,老夏被她堅決的表情噎住,不悅地打起官腔說:「雖說社裡也規定給新人年假,但在社裡這麼忙的時候請假,會不會顯得特立獨行了點。」

孫菀在他對面埋頭默坐了一會兒,「既然這樣,請您同意我辭職。我去打辭職報告。」

老夏一下子從老闆椅里彈坐起來,「小孫,你在開玩笑吧?這可是無數人打破頭都搶不到的鐵飯碗。」

孫菀語氣淡淡地說:「我必須離開北京,要麼您放我假,要麼同意我辭職。」

老夏不想輕易損兵折將,將孫菀仔細一打量,猜到了幾分,「為感情的事兒鬧情緒吧?做老師的勸你一句:生活是蛋糕,愛情只是點綴蛋糕的那顆紅櫻桃。別丟了顆破櫻桃就連蛋糕也不想要了,會餓死的。」

孫菀低頭,不作回應。老夏見她態度堅決,思量了一下說:「這樣吧,這兩天上海剛好有個電影節要開幕,主辦方給我發了邀請,你替我去吧。話可說到前頭,這種活兒時間可以往長里拖,經費卻有限,任務量還不小,要是主辦方再一小氣,你連機票錢都得搭進去。」

這些已經不在孫菀考慮之列,她感激地看了老夏一眼,「好,我知道了。」

孫菀訂了最快飛去上海的機票。

她不想和卓臨城正面對話,所以選擇在登機前幾分鐘才告訴他要出差的事。

她一邊打電話,一邊在人頭攢動的大廳里徘徊,巧妙地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冷淡僅僅是因為行色匆匆。這個時候,她需要冷靜,在徹底恢複理性前,不想毫無證據地向卓臨城興師問罪,更加不想讓他發現自己的異樣,以免他跟了來,輕而易舉地再度征服她。

到了上海,她並未去主辦方安排的賓館下榻,而是住進一家環境雅緻的青旅。住進去的第一天,她用整整八小時躺在床上昏天暗地地喝酒、聽音樂,面無表情地流淚。理性在自我放縱中死去,留下的是一個受傷害者的本能。

然而到了這個地步,卓臨城電話打來時,她還是能瞬間偽裝出疲憊一天,談興不佳的樣子。這種時候,她便會陰暗地想,原來真正的影后不在銀幕上,而是在絕望的生活里。

第二天中午,孫菀下樓,去附近的麵包房要了一個漢堡,一杯熱牛奶。吃著吃著,她感覺到痛苦已經淡去,縈繞在心裡的絕望變成了淡淡的憂鬱。出了麵包房,她獨自在上海街頭散步,深深呼吸這座城市紙醉金迷的空氣。走到外灘時,冬日的天竟有些黑了。她站在飄著雪的黃浦江畔,本已淡去的絕望忽然又湧上心頭——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一下子變得獨來獨往。

泫然欲泣的時候,卓臨城似有感應地打來電話。她打起精神同他說外灘風光,讓他聽煙花炸裂的聲音,唯獨沒告訴他,上海下雪了,而她很冷。

第三天,孫菀試著去電影節現場工作。她拿不到大牌導演的採訪,也無心和其他記者搶明星專訪,便在後台順便抓了一個無人問津的年輕藝人,用兩個小時給他做了一個專訪。他們都是失意者,拿彼此當救命稻草。孫菀問他怎麼看待「信任破產後的重建」,他就說很多藝人的風光是用無數張信用破產的信用卡維繫起來的;孫菀問他怎麼看待「忠誠之於婚姻的意義」,他就說世上無所謂忠誠,忠誠只是因為受到的誘惑不夠。

訪問做完,孫菀回青旅,用一晚上為這個藝人寫了篇人物報道。發回去給老夏時,老夏曖昧地問:「這小子給了你多大的紅包。」

第四天、第五天……洶湧的情緒在時間的流逝里趨於平靜,她瘋狂地工作,豁出去似的追著向明星、名導要訪談,以一天三條稿子的速度,給報社傳遞電影節的消息。

十天後,電影節落幕,主辦方設宴款待慶祝。中國式的宴會,從頭到尾只有敬酒這樣一個節目,孫菀虛虛實實跟來敬酒的人喝了一些,將自己保持在將醉未醉的狀態。

宴會散場,之前受到孫菀專訪的那位男藝人追出來,說開車送她,她冷靜地拒絕,獨自離開。

坐在計程車里,孫菀隔著污髒的車玻璃看傍晚的上海。忽然,她指著遠處一條河流問司機:「那是什麼河。」

「蘇州河都不知道。」

孫菀想起很久之前看的一部愛情電影——女孩因為不再信任深愛著的男人,跳進蘇州河裡,變成一條無情無愛的美人魚。電影的開場白說:近一個世紀以來的傳說、故事、記憶,還有所有的垃圾,都堆積在這裡,使它成為一條最髒的河。

孫菀忽然想去看看那條最髒的河。

司機將她丟在了蘇州河畔,生怕那條河被外地人看輕,找錢的時候絮叨道:「蘇州河很好看的,上海八景里的『吳淞煙雨』,說的就是蘇州河的雨景。」

孫菀淡淡同他笑過,慢慢沿著河堤往前走,從傍晚走到天光收盡、華燈初上。

她頓下腳步,站在欄杆邊往下眺望,數米之下的水面半清半濁,比電影里乾淨不到哪裡去。她以前不能理解什麼樣的絕望能讓一個女孩子跳進這麼條臭水河,但是這一刻,竟有些感同身受。

天上開始飄起細雨,細雨濡濕了她的長髮和大衣,她卻還是站著去看那河水。流動的河水可以讓人心靜,消除人的痛苦,因為它會讓人聯想到一切終會如流水般逝去。

河風很涼,吹在淋濕的人身上,如萬千針尖扎過。孫菀卻倔強地想要賭賭看,心裡的冷和身體的冷,哪個更叫人難受。

這場愚蠢的賭弄得孫菀很狼狽。晚上站在青旅的蓮蓬頭下,惡狠狠地打了五個噴嚏,她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孫菀是在醫院的消毒水味里醒來的,第一眼看到卓臨城時,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你怎麼在這兒?」她蹙著眉,語氣冷淡,身體的不適讓她無力再演戲。

「你發燒昏迷了二十四小時,好在你房費到期,工作人員打內線聯繫不到你,去敲門,這才及時發現狀況。」

很顯然是他們通知了他。

屋子裡靜了一會兒,卓臨城以一種洞悉一切的目光直視她,「孫菀,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孫菀想裝糊塗。

「事到如今,你仍覺得自己可以瞞住我?你為什麼要逃來上海?又為什麼要這樣傷害自己。」

孫菀吃力地將頭轉去一邊,「不懂你說些什麼。」

「孫菀,不要和我玩這套!」卓臨城頭一次用這樣嚴厲的語氣對她說話。

很好,終於不再假惺惺地裝溫柔了。

孫菀冷冷地回望他,輕蔑地笑,「原來你也會因為別人虛偽而生氣。」

卓臨城敏感地抓住她話里的關鍵詞,「虛偽。」

平靜了片刻,卓臨城抬起眼帘,「既然你覺得我的虛偽惹怒了你,不妨開誠布公地指出來,好叫我無地自容。」

孫菀氣不打一處來,「虛偽的草稿不應該都寫在你自己心上嗎?何必逼我說出來,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卓臨城按了按眉心,「我們不能好好說話嗎。」

孫菀閉上眼睛,「我不想聽到你的聲音。」

「既然你不想說,那不妨讓我猜猜。因為余小菲,對嗎。」

聽到這個名字,孫菀有點失控,床單下的左手微微顫抖。

卓臨城從她表情的細微變化里看出端倪,「如果你不希望我和她見面,我可以向你保證……」

「別,我比你更清楚保證是個什麼玩意兒。我六歲那年就會跟老師保證以後絕不遲到了。」

卓臨城開始蹙眉,「最後再說一次,我和余小菲的關係僅止於好友。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為同樣的事情和你鬧矛盾。」

他這邊說得義正詞嚴,孫菀耳畔卻不停迴響起那晚在洗手間聽到的流言,無數疊加在一起的聲音撕扯著孫菀的情緒。她忽然伸手去按床頭的鈴,她的表情很平靜,但是機械而反覆的動作,出賣了她內心的歇斯底里。

兩位護士被持續不斷的鈴聲驚動,著急忙慌地趕來。孫菀提高聲音,一字一句對她們說:「請你們讓他出去,我需要靜養。」

她們對視一眼,有些尷尬地看向卓臨城,「先生,你看是否……」

卓臨城深吸了口氣,從病床上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病房。

孫菀病癒回到北京後,他們開始了漫長的冷戰。

回京復工的第一天,孫菀刻意在報社加班到深夜,卓臨城打來的所有電話都被她掐斷。挨到凌晨,她疲憊不堪地回家,見卓臨城獨自坐在滿室黑暗裡,她頭也不抬地從客廳里穿過,進屋、落鎖。

次日清晨,孫菀站在煙味未散的客廳里發了一會兒呆,連早餐都未吃,就匆匆離去。從那天起,她開始每晚都熬到凌晨才回家。回到家時,卓臨城不是獨自在看電影,就是在書房處理公務。餐桌上,每晚都放著不同的消夜,孫菀對此卻視若無睹。因為她吃夠了小恩小惠的虧,不想再讓自己昏了頭。

接下來便是無休止的爭執。孫菀以前從未想過,生活里任何一個細枝末節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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