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其實只戀長安某

那天別過蕭尋,孫菀又在學校拖延了一兩天才回了家。然而暑假剛過了三天,孫菀就被黎美靜喋喋不休的嘮叨煩得無路可逃。

然後便是爭吵,吵得最激烈的時候,母女二人會找最惡毒的語言攻擊對方,事後又都心生悔意,在一些小細節上向彼此流露些懺悔的意思。只是那懺悔持續不了太長時間,下一次爭吵又會爆發。

孫菀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她猶記得才女洪晃和大導演陳凱歌離婚時說的理由:他讓我變成了一個潑婦。如果和一個人相處到失去自我,及早擺脫未曾不是一種幸福。

心灰意冷之下,孫菀收拾了個背包去了西安。這是她憧憬多年的旅行,但真正讓她行動的動力卻是蕭尋。

躺在火車卧鋪的狹小車廂里,她開始瘋狂地思念蕭尋。對她那樣從未戀愛過的女孩子來說,愛情其實就是一場身未動、心已遠的熱烈想像,想得越多,那愛就越濃烈,越濃烈便越想。

她馬上就要到達他的城市了,發誓自己不會貿然打擾他,也不會讓他知道她來過,她只是想感受下他所在的城,看看他所看過的風景。

到了西安之後,孫菀住進事先訂好的青旅。精力旺盛的她只用兩天就將西安的兩條旅遊主線游完了。

游完後,她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總覺得想像過美,現實太殘忍。她想像中的長安早就不在了,剩下的只是些舊日稱謂和偶爾閃現的吉光片羽。

她的旅行變得尷尬起來,原本計畫了十五天的行程,空了那麼大的一個檔期。她不知道留下來能做什麼,但是就此走了,又不甘心。最後,她決定反芻一次,用極緩慢的步態丈量這座城市。於是,她耐著性子,每天拿著西安地圖,獨自走街串巷。

這天下午,剛從陝博看完展覽出來,冷不防地就遇見了一場過雲雨,正在過天橋的她被淋了個半濕。哭笑不得的她只好攔下一輛三輪車,讓師傅慢慢往大雁塔趕。

她剛在車上坐定,包里的手機就響了。她手一邊翻紙巾擦水一邊接聽電話。電話那端,明顯是很空虛的厲婭漫無邊際地和她一通神侃,孫菀忍了幾分鐘終於叫停,坦言自己要趕去大雁塔看日落,讓她閑話少說。

厲婭有點擔憂地說:「姐姐,你不剛淋雨嗎?趕緊給我滾回青旅洗澡,小心感冒。」

孫菀不以為意地說:「大熱天淋那麼點雨,哪裡就會感冒啊?你以為全世界人都跟大小姐你一樣弱不禁風?我身體好著呢,十幾年都沒吃過感冒藥了……」

這時,正在開車的三輪車師傅悚然回頭看了孫菀一眼,孫菀立刻捕捉到了這個意味複雜的眼神,掛了電話就問:「師傅,怎麼了?你剛才看我幹什麼啊。」

師傅搖搖頭說:「姑娘,我勸你別去大雁塔了,回去換衣服吧。這段路我不收你錢。」

孫菀有些好奇地問:「為什麼呀。」

「我怕你感冒。」

「啊!怎麼會?」孫菀覺得這師傅有些大驚小怪。

「你剛才要不說那番話,可能還不會感冒,說了就不一定了。」

孫菀徹底被這神神叨叨的師傅弄暈了,險些沒像廣東佬那樣一聳肩,瞪著大眼睛說一句:「點解。」

「姑娘,你來西安前沒聽過一句話啊:陝西地方邪,能說不能厥,說個王八來個鱉。意思是,你不要在陝西的地頭亂講話,要是亂說話,好的不靈壞的一定靈!」

孫菀怔了怔,她確實聽導遊說過,西安有「言靈」,導遊還舉了很多例子證明這點,但是孫菀一點也沒把這當回事,反倒以為是導遊穿鑿附會出來的噱頭。

此刻聽這老師傅一本正經地說,她的心裡有點擔心,但是她堅決不願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她暗想,今天就以身試法,看看到底有沒有那麼靈,大不了就是感冒嘛,不怕。一念轉過,她堅持讓師傅帶她去大雁塔。

結果當天夜裡,孫菀就為自己的剛愎自用付出了代價。她非但感冒了,而且是一場來勢洶洶的重感冒。短短几個小時,她的嗓子就啞得近乎失聲。

孫菀不信邪地在青旅前台買了感冒藥,然後飲牛般灌著白開水,折騰到後半夜才睡下。次日醒來,她悲觀地發現昨天的感冒藥非但沒有起效,反而讓她的病情加重了。

睡在她對床的女生離開前好心提醒她,有些青旅的感冒藥是過期的,最好不在青旅買這類東西。說完,她給孫菀留下了一個蘋果,讓她起床後去正規藥房買葯。

可憐孫菀連對她說謝謝的力氣都沒有,遑論去藥房買葯?她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床鋪,有種溺水的絕望。

她強忍著高燒,一邊喝水一邊啃那隻蘋果,堵得死死的兩隻鼻孔讓她疑心自己馬上就要窒息死去。

吃完蘋果,她軟綿綿地靠坐在床上,腦子裡一點兒好事也沒想,不是想起87版紅樓夢裡林黛玉死前焚詩稿的畫面,就是在心裡默念「僵卧孤村不自哀」,然而轉念一想,人家那都是死得重於泰山的,自己這樣不聲不響為蕭尋死了算什麼?

想到蕭尋,她的鼻子越來越酸,一點滾燙的淚從眼角滾落。這時,一點孤勇從她絕望的心底升起,她再不想理會那些小女兒的矜持。她抓起手機,找到蕭尋的名字,撥通他的電話,沒頭沒腦地用公鴨嗓對那邊說:「蕭尋,我懷疑我要病死了……」

幾十公里外的蕭尋哪裡知道她這句話背後有那麼多曲折,瞬間有種被雷劈中的感覺,哭笑不得地問清狀況,得知她病倒在西安,問清地址後,二話不說就趕了過來。

數日不見,蕭尋越見清瘦,皮膚也黑了不少。孫菀眼巴巴看著他,險些沒掉下眼淚。

蕭尋見她燒得面目浮腫,一雙修眉擰得幾乎打結。他上前拉起她的手,伸出兩根指頭在她手腕上一搭,片刻後,果斷地說:「跟我回家。」

孫菀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一下失卻了應對。

蕭尋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來得突兀,他掏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用陝西方言對電話那端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在孫菀面前蹲下,「上來,我背你。」

孫菀還準備裝一下矜持,他已不由分說地將她雙手拉到了自己肩上。

等到了蕭尋家,孫菀才真正明白什麼叫作家徒四壁。

若非親眼所見,孫菀真不敢相信中國還有這樣貧困的農村,她更不敢相信眼前這座沒有粉刷過、連玻璃窗都沒有裝的毛坯平房裡竟走出了一個A大高材生。

她恍然如夢地站在他家平房前的院子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蕭尋一言不發地從廚房拿了碗來,從煤爐子上的瓦罐里倒出一碗褐色液體,遞到孫菀面前,「喝了它,感冒很快就會好了。」

孫菀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接過碗喝了一大口,誰知那葯苦得她恨不得長對翅膀飛出去。蕭尋看著她皺成一團的小臉,似有些內疚,內疚家裡連一點甜的東西都找不出來。孫菀見他這樣,心裡酸酸軟軟的,便強忍著那苦,大口大口地把葯汁全灌了下去。

見她把葯喝完,蕭尋用方言沖裡屋叫了一句什麼。一個穿著背心、短褲,瘦骨嶙峋的老人應聲而出。老人友好地沖孫菀笑笑,笑容里有些靦腆。他用土話問過蕭尋後,從爐子旁找出一個尖尖的碎碗碴,一手抓住孫菀的胳膊,大力捋了幾下,另一手飛快地用碎碗碴在她胳膊上一紮,一線黑血霎時流了出來。

孫菀驚叫了一聲,惶然看著蕭尋。

蕭尋微微一笑說:「好了,沒事了。」

他話音剛落,孫菀就覺得鼻子驟然通氣了。她抬手掩住唇,簡直不敢相信這兩天發生的事情。

「我繼父是這裡的中醫,一般的病他都能看。」

聽蕭尋這樣說,孫菀連忙朝他繼父點頭致意。這時,她才發現他家院子里曬著各類中草藥。

「要是不嫌棄,今天就先在這裡住下,等明天病好後,我送你回西安。」蕭尋說得篤定,顯是對繼父的醫術很自信。

孫菀哪裡會嫌棄,道了謝後又問:「怎麼沒看到你媽媽。」

蕭尋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沉重,「她——身體不舒服,在裡屋躺著,我帶你去看看她。」

孫菀跟著蕭尋走到裡屋,好半天才適應裡屋幽暗的光線,倒是躺在床上的人先發話道:「尋尋,這位是?」

說的居然是普通話。

孫菀不待蕭尋開口,走上前自我介紹,「阿姨,我是蕭師兄的學妹。」

她這才看清蕭尋媽媽的臉極蒼白清瘦,瘦得幾乎可以看見皮下嶙峋的骨,但不難從這張臉上看出她年輕時姣好的容顏,原來蕭尋是像媽媽的。

蕭尋的媽媽慈愛地看了她一會兒,「你這個小學妹真可愛。」

說著,她撐著從床上起身,「尋尋,去地里割點新鮮蒜苗,我給你學妹做臊子面吃。」

孫菀見她身體狀況堪憂,連忙推拒,「阿姨,不用麻煩——不如,讓我下廚,給你們做頓北京打滷麵吧。」

蕭尋媽媽正想說點什麼,蕭尋上前按住她,「你好好睡午覺,我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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