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章

一九八五年清明節前後,儘管山野仍然是一望無際的荒涼,但雙水村卻隨處可見盎然的春意了。東拉河和哭咽河兩岸的柳樹,綠色柔嫩的枝條已經在春風中搖曳擺動。無論是田家圪嶗,還是金家灣,一團雪白的杏花或一樹火紅的桃花,從這家那家的牆頭伸出來,使得這個主要以破窯爛院組成的村莊,平添了許多繁榮景象。

燦爛的陽光一掃冬日的陰霾,天空頓時湛藍如洗。山川河流早已解凍,泥土中散發出草芽萌發的新鮮氣息。黃土高原兩類主要的候鳥中,燕子已經先一步從南方趕來,正雙雙對對在老地方築新巢;而大雁的隊列約摸在十天之後就掠過高原的上空,向鄂爾多斯邊的北草地飛去……農事繁忙起來了。神仙山,廟坪山和田家圪嶗這面的山山窪窪上,不時傳來庄稼人唱歌一般的吆牛聲。女人們頭上罩起雪白的羊肚子毛巾,孩子們手裡端著升子老碗,跟在犁犋後面點籽撒糞。西葫蘆、南瓜、黑豆、綠黑豆、小日月玉米、西紅柿、夏洋芋、夏回子白、西瓜、黃瓜,都到了播種的時節。麻子已經出苗;水蔥,韭菜可以動鐮割頭茬。所有的麥苗都已經返青,庄稼人正忙著鋤草追化肥……但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雙水村的庄稼人不象往常那樣特別留意大自然的變化。人們懷著各式各樣的心情,集中關注著哭咽河那裡正在進行的事件。從去年秋末冬初開始,孫少安個人掏腰包出資一萬五千元重建的雙水村小學,現在眼看就要最後峻工了。現在,田福堂當年攔河打壩震壞的校舍窯洞,已經被一排氣勢宏偉的新窯洞所替代。當年的學校操場也擴大了一倍,栽起一副標準的籃球架,還有一些其他庄稼人叫不出名堂的玩藝兒。操場四周砌起了圍牆。鐵欄式大門上面,拱形鐵架上「雙水村小學」五個鐵字,被紅油刷得耀眼奪目。據說一兩天內就要舉行「落成典禮」,到時鄉上縣上的領導都來參加;聽說黃原還要來人拍電視哩。哈呀,孫少安小子雖然破了財,但這下可光榮美了!

當然,新學校的慶祝典禮不僅是孫少安的大事,也是雙水村所有人的大事。幾天來,全村人都有點激動不安地等待這一非凡的紅火時刻。

需要告訴諸位的是,雙水村的領導階層已經在去年冬天進行了大換班。金俊武接替著名的田福堂出任了村黨支部書記;而孫少安接替金俊山出任了村民委員會主任。這個變化看來有點突然,實際上也很自然,我們不會過分驚訝。這樣,福堂同志和俊山同時就成了普通老百姓。當然,如果農村也設顧問委員會的話,他們二位完全有資格當正副主任。另外,玉亭同志不但沒有退到「二線」,反而由支部委員升成了副支書。田海民的委員職務沒變。新任支部委員有原一隊副隊長田福高和金家灣入黨不久的前地主的小兒子金光輝。光輝進入了雙水村的「政治局」,使他們一大家人十分榮耀,金光亮都有點巴結弟弟和弟媳婦馬來花了……在雙水村新校舍正式舉行儀式的前一天,大忙人孫玉亭跑前撲後指揮人做了最後的準備,因為這個儀式是以村黨支部和村民委員會的名義舉行的,因此村裡的人都有義務參與工作。此外,大部分人家都有娃娃上學,村民們對這件事都自動表現出十分積極的熱情。許多人一大早就跑來,聽候玉亭的吩咐。窯洞式的教室布置一新;操場打掃得乾乾淨淨。因為上面的領導要來;還因為要破天荒地第一次在村裡拍電視,情緒激動的田福高甚至領著人把哭咽河所有的土路灑上水清掃了一遍。「文化人」金成和田海民按玉亭擬定的口號,正在紅綠紙上趕寫標語——等明天一早,這些標語就將在學校的牆上和村中道路兩旁的樹榦電線杆上張貼起來。村民委員兼婦女主任賀鳳英,充分發揮自己的特長,正領著一些婦女精心地布置主席台和會場。

玉亭夫婦的忙碌,不能不使我們想起十年前在這同一地方召開的那次批判會。我們會想起當年的二流子王滿銀,死去的老憨漢田二和下山村的那個「母老虎」……十年過去了,玉亭夫婦和村民們又在這裡忙著準備會場。不過,這裡將要舉行的不再是批判「資本主義」的大會,而恰恰是為了表彰一個發家致富的人為公眾做出的貢獻。這完全可以看作是整個中國大陸十年滄桑變遷的縮影。十年,中國的十年,叫世人瞠目結舌,也讓他們自己眼花繚亂!

在金家灣小學院子里眾人忙亂成一團的時候,田家圪嶗這面原一隊的禾場上,全體小學生正排練歡迎鄉縣領導人的入場儀式。孩子們手裡拿著彩色紙做的絹花,分成兩行,跳躍歡呼,向中間那些臆想中的領導人致敬。指導孩子們排練這場面的是兩位女老師。一位我們已經知道,是金光明的愛人姚淑芳。另一位卻使我們大吃一驚:這不是郝紅梅嗎?這的確是郝紅梅。

紅梅和潤生在外縣生下孩子後不久,田福堂終於徹底回心轉意,承認了這樁姻緣,把兒子兒媳婦和兩個同母異父的孩子都接回了雙水村。福堂象城裡離退休的老幹部一樣。從領導崗位上下來的時候,理直氣壯地向組織提出:他可以退,但要安排他的兒媳婦在村中的小學教書。沒有人對他的要求提出異議。是呀,無論怎樣,福堂在村裡當了幾十年領導,現在他要下台,這點人情全村人都情願送他。這樣,紅梅就當了雙水村小學教師。這也給我們一個情感上的滿足——我們多麼願意不幸的紅梅能有一個良好的生活開端。現在,丈夫田潤生和她熱戀如初。福堂兩口子也拋棄了世俗的偏見,開始喜愛她了。

田福堂拿出全部積蓄,向前和潤葉又支援了一千元,給潤生買了一輛四輪拖拉機,這小夥子現在走州過縣搞起長途販運……

為準備明天的慶祝儀式,金家灣和田家圪嶗兩處的人馬一直忙亂到天黑才停歇了下來。

在人們各回了各家,四處窯洞窗戶上亮起燈火的時候,孫玉亭才一個人離開小學院子,摸黑在哭咽河的那座小橋上走過來。他盤算他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得完美無缺了。現在,他要趕到村南頭侄兒家裡,向他全面彙報明天學校「落成典禮」的準備情況;並捎帶著在那裡美美地吃一頓可口飯。他估計金俊武也在少安家,這樣就省得也再跑回金家灣來向新支書彙報。

過了哭咽河的小橋,孫玉亭克服著破鞋的累贅,想盡量走快一些——因為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價直響。

他突然停住了腳步。他似乎聽見遠處的破廟裡有什麼響動。他不顧飢餓,折轉身警惕地貓下腰向破廟那邊走去,想發現誰又借黑夜偷偷摸摸敬神搞迷信活動哩。

以巫神劉玉升和金光亮為首的「廟會」,在中途就塌垮了。「廟會」的塌垮很大的程度上要歸功於玉亭。在劉玉升等人剛把廟裡的主神塑造完畢,廟窯翻修了一半的時候,共產黨員孫玉亭激憤地自己掏錢買車票跑到縣上把這些「牛鬼蛇神」告了一狀。在鄉縣有關人員的干涉下,劉玉升等人的建廟活動被制止了。雖然如此,村裡照樣有人來到這個破廟,向那個新塑起的偶像頂禮膜拜,以求消災滅病。廟內不時有香火繚繞。牆壁掛上了「答報神恩」、「我神保佑」等紅布匾。村中其他領導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有玉亭明察暗訪,一旦發現誰敬了神鬼,重則批評,輕則講一通當年「政治夜校」學下的「唯物論」觀點……現在,玉亭貓著腰,躡手躡腳來到破廟前,身子碼在爛石片牆上,支楞起耳朵聽裡面的動靜。聽了半天,玉亭不由頹喪地悄悄嘆了一口氣。原來廟裡竟是他哥玉厚!他聽見他哥正在向神褥告,讓他們母親的身體快一點康復。玉亭知道,母親這幾天病很重。但哥哥卻偷著求神為老人家治病!這不是……唉,他哥是為了他媽;他總不能跑進去給他去宣傳「無神論」!

孫玉亭於是又折轉身,過了廟坪棗林間的小路,走過東拉河的列石,上了公路,然後調頭朝南,匆忙地向少安家走去。

第二天早晨,廟坪山那面初升的太陽光芒四射的時候,整個雙水村便紛亂地騷動起來。人們一吃完早飯,就心急火燎走出走家門;婆姨娃娃甚至像過喜事一樣穿戴起簇新的見人衣裳。村子四處都在為雙水村小學的「落成典禮」作最後的忙碌。哈呀,除過正月里鬧秧歌,雙水村什麼時候在農事大忙中這樣全體一塊兒熱鬧過?

瞧,在學校那邊,姚淑芳和郝紅梅給娃娃們都抹了紅臉蛋,把他們擺布在校門外的道路兩旁。孩子們手裡拿著紙做的假花;沒有假花的分別在自家的院子里折了一把桃花或杏花。一旦領導人們走過哭咽河的小橋,他們就準備連喊帶跳搖動花束表示歡迎。學校大院里已經有了不少沒「任務」的村民。大家紛紛轉悠著看這摸那,議論的中心話題當然是孫少安干下的這不同凡響的「偉業」。

賀鳳英正領著幾個婦女,拿一塊紅綢子被面,往校舍中間大牆上的一塊黑色碑石上蒙蓋。這塊碑石記述了孫少安新建本學校的經過和情況。因為這是全縣第一個由農民個人出資辦教育事業,所以縣宣傳部和教育局都很重視,請文言文功底很深的縣文化館長親自撰寫了碑文;並由石圪節著名的匠人雕刻在碑石上。這可以看作是孫少安夫婦的一塊人生紀念碑。

今天在碑石上蒙紅綢子的主意也出自玉亭。他說到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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