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生活中的某種巧合常常使人感到象是天意的安排。金秀怎麼能想到,她在這樣一個地方和少平哥相遇呢?當她面對受傷的少平時,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喜的是,她這樣意外地見到了他。悲的是,她見到的是一個受了重傷的孫少平。

悲喜交加的金秀現在既顧不上喜,也顧不上悲;她要全神貫注、全力以赴護理好親愛的少平哥哥。也許這的確是一種天意的安排,使她有機會能以這樣一種方式接近他……不用說,金秀太熟悉躺在眼前的這個人了。在她童年和少年的全部生活中,他都是她周圍少數幾個最親近的人。他是她哥金波的朋友;是她的朋友蘭香的哥哥。他們兩家人一直親密無間地生活在雙水村,每個人都象自家人一樣可親。

可是雖然如此,由於年齡的差別,以前她和少平哥之間猶如隔輩之人,不象她和蘭香那樣交往自如。從她記事開始,她就一直把少平看作是大人,而自己在他面前永遠是個小孩子。

直到她自己感覺到自己也長成了大人後,細細一盤算,才有點驚訝地「發現」:少平哥只比她大四歲呀!

他們實際上是同代人。只因為少平哥成熟早,她才老早把他看成大人自己好象一直是小孩。就是現在,她也很難完全把這種心理調整過來。自從她考上大學來到大城市,進入另一個生活世界以後,雙水村,石圪節,原西城,以及過去生活中親近的人,似乎漸漸變得遙遠而模糊了。新的天地和新的人物佔據了她的生活。與此同時,她也告別了孩子時代,進入了成年人的行列。這種急速的變化,使人馬上感到過去十幾年的一切都成為久遠的歷史,被紛亂地存放在了記憶之中。生活中的金秀成了另一個金秀。接著,風度和學識俱佳的顧養民走進了她蓓蕾般的情感世界。她戀愛了。愛情之火烈焰熊熊燃燒了一些時候。後來,不知為什麼,心靈中的這簇火焰跳蕩得不象當初那般歡快。她漸漸感到她和顧養民之間有某種不太和諧的東西。不是他有什麼明顯的缺陷;恰恰相反,他各方面都很出色。但是,對她來說,他身上總缺點什麼。而這種缺憾是不能通過其它途徑所能彌補的。什麼缺憾?歸根結底是性格不合。他太學者氣,而她需要一個性格剛健的男友。當然,這種學者風度決非什麼缺點,對某些女孩子來說,她們對男人所追求的正是這一點。可是,這一點正是她所不滿足的!

就在這種情況下,她想到了少平哥。這次,是她自己主動走進了一個男人的感情世界,而且自然得讓她感到驚訝。她愛上了少平哥?愛上了!愛得如此強烈,以至都不由向她哥金波含蓄地流露了她的心思。在她迄今為止的生活範圍內,她感到只有少平哥具備她所要求的男人的素質。是的,他許多方面都無法和優越的顧養民相比。他沒有上大學。他是煤礦工人。但他強健的體魄,堅定深沉的性格,正是她最為傾心的那種男人。另外,他們從小就象兄妹一般相親,如果一塊生活,那種甜密也許是外人所難以替代的。至於煤礦工人又有什麼關係!她已經是一個能超越世俗觀念的人;她懂得幸福不在於自己的丈夫從事什麼樣的職業,而在於兩個人是否情投意合。金錢、榮譽、地位和真正的愛情並不相干——從古到今,向來如此!到時候,她要求分配到他所有礦醫院就行了。只要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即便到天涯海角去生活也是幸福的。

所有這一切實際上都還是她自己的單相思。她沒有機會向少平哥表白她的心意。她曾想給他寫一封信,但提起筆又鼓不起勇氣。唉,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之間太親近了,反而有一種難言的障礙。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養民太愛她。使她的感情受到了牽制;她也鼓不起勇氣斬釘截鐵地斷絕和顧養民的關係。初戀中類似的猶豫不決是允許的,也常常是不可避免的。這肯定是暫時現象,事情到最後總會有個難一不二的結局。因此,我們先不必匆忙地責備我們親愛的秀!

現在,一次意外的事故,終於把孫少平送到了她面前。

不過,儘管看起來這似乎是一種天意的安排,但事情究竟會怎樣發展,我們還很難預料……得要順便交待一下:顧養民已經在去年夏末的時候,考上了上海醫科大學的碩士研究生,戀戀不捨地離開了他親愛的姑娘,到那個龐大而雜亂的大城市深造去了。半年來,幾乎每星期都要給金秀一封情意綿綿的信。他也能不斷收到金秀的回信。但是,他並不知道,他所熱愛的姑娘,很大一部分心思早已飛到了銅城那條小山溝的煤礦上……秀是不久前來醫院實習的。這次實習的同學分散在城內各大醫院,他們宿舍只有她一個人留在附屬醫院。白天在醫院搞實習,晚上要回去照門。

今天晚上,她不能回宿舍睡覺去了。她要守護在親愛的少平哥身邊……

現在,天色已經發白。

遠處傳來車輛行駛的隆隆聲。她沒有一絲睡意,手一直握著少平的手。她知道,他此刻需要一個親人在自己的身邊。她為他的傷痛焦急難過,又為她能在這樣的時候守護在他身邊感到幸福……

孫少平慢慢才弄清楚了他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傷勢不輕,這他心裡明白。他慶幸他還活著。

但這傷將給他留下什麼後遺症,他估摸不來。頭劇烈地疼。右眼象戳進了一顆鐵釘。會不會成為白痴或至少會成為「獨眼龍」?如果是這樣,那還不如死掉!象師傅和曉霞那樣乾乾脆脆離開這世界。

是的,他才二十七歲,還沒好好活幾天人。但他不願以白痴或殘疾人的身份在這個世界上活一輩子。秀說「不要緊」,這多半安慰他。如果「不要緊」,為什麼要把他弄到省城來治療?

現在,他緊緊握著秀的手不願放開。在這樣的時刻,他承認自己的精神是脆弱的。他感謝命運把秀及時地安排在他身旁,使他有個依託。

「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問秀。

「天已經明了。」

「太陽出來了嗎?」

金秀抬起頭,透過落地式大玻璃窗戶,看見遠方亮起大片的玫瑰紅。

她對他說:「快了!」

「太陽……」他嘆息了一聲。「以後還能看見太陽嗎?」「怎麼不能?哥哥!一切都會象過去一樣。等你好了,咱們一塊到郊外的山上去看太陽!」

「不過,秀,還是咱們雙水村的太陽好。早晚又圓又紅,中午象金子一般黃亮。城裡的太陽有時候象蒙了灰塵,模模糊糊。秀,你不知道,礦山的陽光也好,只是我們一年四季很少能看見……」

「哥,等你好了,咱們一塊回雙水村。要不,我跟你去礦山……」

「噢……你應該很快給蘭香打個電話,讓她來頂你。你一個晚上沒睡了!」

「蘭香不是到四川西昌實習去了嗎?你不知道?」「噢!我忘了……她是半月前走的。」

「要不要我給她發一封電報?」金秀問。

他沒有回答。顯然有點猶豫——他不願耽誤妹妹的實習。「不要給她發吧!」金秀自己先開口說。她願意此間由自己一個人陪伴他。

「嗯。」少平肯定了她的意見。

「也不要讓雙水村家裡的人知道。他們來也不頂事,只會著急。」秀又補充說。

少平用勁握了握她的手,說:「那這就要麻煩你了……」

「這就是我的專業!哥哥,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哩!」

「秀……」他叫著她的奶名,但不知該說什麼。

他感到,又有兩滴燙熱的淚珠灑在了他的手背上。一層熱浪漫過了他的心間。他還能對生活有什麼抱怨呢?生活是這樣地厚愛他,使他在任何時候都有溫暖的感情包裹自己的身心。

孫少平!就因為如此,你也應該重新走向生活!二十七年來你付出的太少,不值得接受生活如此的饋贈。你應該在以後短暫的歲月里,真正活得不負眾愛……他在內心向自己發出忠告。

不知為什麼,他猛然間想起了葉賽寧的幾句詩:不婉惜,不呼喚,我也不啼哭……金黃的落葉堆滿我心間,我已經再不是青春少年……

在以後緊接的日子裡,本院享有國際聲望的一位眼科教授為他的右眼做了手術。

手術十分成功。據專家稱,以後也不會影響視力。

在他整個卧床期間,金秀既是護理,又是親屬,日日夜夜守在他身邊。他眼上纏著繃帶,看不見他的「守護神」。他只能呼叫她的奶名,傳達他內心那種親兄妹般的感情。他已不記得金波曾提起的那樁事。他還和過去一樣,把金秀和蘭香一同看作是自己的親妹妹。

在這些漫長的沒有白天的日子裡,由於有金秀在身邊,他並沒有感到過寂寞。他和秀用外人所難以體會的美妙的原西土話拉家常;有時候,秀還給他讀小說,讀詩;或者兩個人一塊聽音樂……

在他重見天日的那天,妹妹蘭香也趕來了。當然,和妹妹一起來的還有她的男朋友吳仲平。

繃帶和紗布一層層揭開……當他時隔多日,再一次真實地看見立在他面前的親人時,忍不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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