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秋末冬初,地里的莊稼收割完畢,禾場上的活路也隨之結束,庄稼人便漸漸消閑下來。

山野里綠色褪盡,裸露的大地重新變得荒涼起來。廟坪的棗林顯出了一片嚴峻的鐵黑,枝頭挑掛著稀疏的黃葉,東拉河的水流卻到了旺季,朗朗在喧響著,把潮濕的涼氣擴散到了東西兩岸。

早晨,地上已經開始結霜。只是在接近中午的時候,天氣才暖和那麼一會。大部分農人的棉衣都上了身。

這時候,有些人即是沒什麼買賣,也要到石圪節或米家鎮的街頭去溜達一圈。更多的人閑著沒事,就三五成群蹲在村子各處的陽崖根下說閑話。近一兩年不象責任制剛開始,人們都忙於改變自己的窮光景,誰也顧不上找別人說閑話;經過幾年的拚命勞作,大部分人家都有了些存糧,因此在冬閑的時候有時間湊到一塊說說古朝今世了。

雙水村各處的「閑話中心」又都自然地恢複。要是閑話說得有了興緻,大家還會湊著拿幾升軟小米,割幾斤羊肉,「打平伙」吃一頓小米羊肉丁子飯。另有一些愛紅火熱鬧的人,等不到正月里鬧秧歌,現在就聚在一塊吹拉彈唱,鬧得不亦樂乎;某些破窯洞里不時傳出悠揚的絲弦聲和庄稼人的歡歌笑語……

雙水村一片歌舞昇平景象。

就在這個時候,一件相當神秘的事正暗中在這個村莊進行著。

這件事的主角是神漢劉玉升。

雙水村的這位「精神領袖」最近被北方一個以搞迷信活動著稱的大寺廟任命為這一帶的頭領,負責收繳為神鬼許下口願的老百姓的布施。這使劉玉升在無形中增強了自己在公眾中的權威。現在誰也不知道這傢伙在暗中搜颳了多少愚昧庄稼人的錢財。據有人估計,他足可以和著名的財主孫少安一爭高低。

神漢也有鄉土觀念。劉玉升在一兩月前突然萌發了一個宏大抱負;他要為雙水村做件好事,把廟坪那個破廟重新修復起來,續上斷了多年的香火,他準備自己拿出一部分浮財,另外讓村民們以布施的方式每家再出一點錢,一定要把這座廟修得比原來更堂皇!

實際上,劉玉升是以凡人的心理謀劃他的「壯舉」的:他要在雙水村的歷史上留下他自己的一座紀念碑。他立刻成立了一個「廟會」,自任「會長」,同時挑選金光亮任他的「副會長」。

金光亮對這個職務受寵若驚又深感榮幸。作為地主的兒子,他生不逢時,這輩子大部分時間在村裡一直是「人下人」;別說當什麼領導人了,當個平頂子老百姓都不得安生。政策鬆寬後,雖然頭抬起了一些,但在村裡還不是受制於人?人家讓他刨廟坪的泡桐樹,他只得刨掉……好,他現在成了「副會長」,雖然共產黨不承認這個官,但許多老百姓承認哩!哼,讓他也坐上幾天官位!

光亮自「義大利」蜂跑掉,又被村中的黨支部勒令刨掉廟坪的泡桐樹後,灰了一段日子。

後來,他用積攢的錢,又買了幾箱蜂。不過,他沒敢再買該死的「外國蜂」,而買的是「東北黑蜂」。當然,他並不知道,「東北黑蜂」也屬於西方蜜蜂的品系。

重新買了「國產蜂」,又當了「副會長」,使得光亮再次「光亮」起來。另外,他感到腰硬的是,他還是個「革命軍屬」——他的二錘都在南方的國界上立了功哩!

這些日子裡,金光亮動不動就神氣地淌過東拉河,到田家圪嶗這面來,一整天鑽進劉玉升昏暗無光的黑窯洞里,籌劃在廟坪重新修廟的事。與此同時,有些村民也在深更半夜神秘地出沒於劉玉升的院落——他們是來交建廟錢的……這件事起先儘管秘而不宣,但不久就在村中成為公開的秘密。

所有村中的中共黨員和隊幹部都大吃一驚——他們很長時間被蒙在鼓裡!

但是,村裡的領導制止不了這件事。也無人去制止。因為大部分村民都捲入了這一活動,使得問題變得相當複雜。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隨著改革開放,黃土高原許多地方的群眾都開始自發地修建廟宇。雙水村某些人甚至感慨他們在這一潮流中都有些「落後」了。而我們的感慨是:如果不能從根本上提高農民的文化素質,即是進行幾十年口號式的「革命教育」也薄脆如紙,封建迷信的復辟就是如此輕而易舉!

這一段時間裡,村裡的人已很少再談論什麼田福堂和孫玉亭,甚至連田海民和孫少安也很少談論,而劉玉升和金光亮的名字卻日益響亮起來!

當然,儘管制止不了這種迷信活動,但還沒有哪個共產黨員去給劉玉升上布施——這點起碼的覺悟他們還是有的。

對這事最氣憤的是孫玉亭,為此,他對田福堂和金俊山等人大為不滿:為什麼不召開黨支部會呢?哼,完全可以一繩子把劉玉升和金光亮捆到鄉上去!

孫少安返回村中後,還不知道這些事。在此之前,他大部分時間在石圪節忙他磚瓦廠的事,對村裡新出現的事態並不是很了解的。

另外,在這一段時間裡,他有了新的熬煎。不知怎搞的,秀蓮最近身體猛然間垮了。整天咳嗽氣喘,原來豐滿的身體消瘦了許多;臉色憔悴而枯黃,顯得兩隻大眼睛象擴開的銅環。

儘管妻子一再說沒事,拒絕到醫院裡去看病,但少安還是強行帶她去了一次石圪節醫院。醫院也沒檢查出個所以然,開了些類似田福堂吃的咳嗽藥,建議他們到大醫院去用「儀器」檢查。可固執的秀蓮別說去黃原,連原西縣也不去。她又是個掙性子的人,儘管身體不好,仍然象過去一樣門裡門外忙個不停。這也使家裡的人對她的病情麻痹了,以為真象她說的沒什麼事。少安只是痛切地感到,妻子的身體是在七八年間繁重的勞動中熬苦中累垮了;這是為了幸福而付出的不幸代價啊!

少安決定,等明年天暖後,不管秀蓮怎反對,他一定要帶她去黃原或省城去看病!

這一天晚上,少安回家後不多功夫,就被父親有點神秘地把他從家裡叫到院子里。

「什麼事?」少安驚慌地問。他看見父親一臉的詭秘。

孫玉厚就把劉玉升要重建廟宇的事給兒子大約說了說。「我已經上了二十塊布施。我聽玉升的意思,想叫你多出點哩,因為你這二年賺了幾個錢……」孫玉厚咄咄地對兒子說。

孫少安有些生氣地巴咂了一下嘴,對父親說:「哎呀,我怎能出這號錢哩?就是你也不應該出!」

玉厚老漢對兒子的態度大為驚訝。

「你娃娃不敢這樣!神神鬼鬼的事,誰也說不來!咱又不在乎那麼兩個錢。萬一……」

「萬一怎?」少安看著父親的可憐相,強硬地說:「我不會出這錢!哪裡有什麼神神鬼鬼!神鬼就是劉玉升和金光亮!他們願幹啥哩,和咱屁不相干!」

玉厚老漢見兒子如此不恭神靈,急得兩隻手索索地抖著,不知該怎樣指教這個造孽的逆子……第二天上午,少安本來要去石圪節磚瓦廠,但他無意間產生了一個小小的願望——想到金家灣那面去轉一轉,瞧瞧他的寶貝兒子。

虎子這半年已經上了小學一年級,他很想在外面悄悄看看兒子坐在教室里的樣子。是啊,他的兒子也上學了!由此他又想起了自己當年上學的情景,心裡不免有點酸楚。現在,心愛的兒子再不象他當年一樣,為上學而受那麼多的委屈和折磨。虎子,只要你愛念書,哪怕將來到美國去上學爸也要把你供出來!

孫少安懷著一種惆悵而激動的情緒,一個人慢慢遛達著,淌過東拉河,走過初冬荒涼的廟坪,跨過了哭咽河上的那座小橋。他一副遊手好閒的樣子——他也好長時間沒有這種閒情逸緻了。

他習慣地走到原來的學校院子,卻猛然意識到:學校已搬進了原二隊的飼養院里!

不過,他倒一下子無法把自己的雙腳從這個破敗的老學校的院子里挪出來。

他看見,這個當年全村最有生氣的地方,竟是這樣的荒蕪衰敗了!院子里蒿草長了一人高;窯面牆到處都是裂縫,麻雀在裂縫中壘窩築巢,嘰嘰喳喧,飛進飛出,那副籃球架已經腐朽不堪,倒塌在荒草之中……這就是當年他和潤葉上過學的地方!以後,他的弟弟、妹妹,都在這裡上過學。而現在,他的兒子卻不得不離開這地方,搬到曾經餵驢拴馬的棚圈裡去念書了。這是歷史的恥辱,也是雙水村的恥辱。田福堂和他二爸那些人不知道是否為此感到羞愧?當年意想天開,炸山打壩;結果人亡壩破,把個好端端的學校也震垮了。哼,田福堂口口聲聲要給雙水村人民造福,瞧,這就是他造下的「福」!

「不過,你孫少安大發感慨,可又給雙水村做了些什麼事?」有一個聲音突然在內心中問他。

孫少安怔了怔,忍不住仰起臉向天空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僅僅在這一剎那間,某種想法便不由地主宰了他的意識,他猛然想:是呀,我為什麼不可以把這座學校重新建造起來呢?連神漢劉玉升都有魄力重建廟坪的破廟,我為什麼沒勇氣重建這個破學校?

一種使命感強烈地震撼了這個年輕庄稼人的心,使他渾身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