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不久以後,孫少平出人意料地被提拔為班長。不過,不是在他原來幹活的採煤一班,而是到採煤二班去當班長。這個班老工人很少,大部分是新招來的協議工。

協議工可不是好領導的!他們一般合同期為三年,仍然保持農民身份,只不過在煤礦賺三年工資罷了;因此,很多人對煤礦沒什麼主人翁感,反正三年後就又得回去當農民,能混著賺幾個錢就行了;別說為煤礦捨命,最好連一點皮也別擦破!

副區長雷漢義竭力推薦他當這個班長。理由倒不全是他吃苦精神強,而主要是說他能打架,可能帥住這群踢腿騾子。區隊其他領導都同意。也是!沒有一種膘悍性,就別想當班長——這向來是煤礦選擇班長的傳統條件之一。孫少平要調到採煤二班當班長的決定宣布後,一班的人倒都覺得十分正常。這小子是當官的料,大家心服口服。

只是一班的蠻漢安鎖子找區長哭了一鼻子,說他要跟少平到二班去當斧子工。鎖子被少平一頓老拳飽打之後,倒打成了真正的師兄弟。這個笨熊一樣的傢伙,現在捨不得離開孫少平,他感到跟上少平既不受氣,又很痛快,也不會被人捉弄——儘管他常捉弄人,但又生怕別人捉弄他;要是井下被人捉弄可不是開玩笑的,常常意味著你得多流汗,甚至一個惡作劇就得讓你出點血!

少平也對這個愚兄有了些感情。在他的請求下,安鎖子如願以償跟他到了二班。當然,安師兄幹活時為他賣力是沒有疑問的;同時還可以幫他在掌了面上「鎮壓」某些調皮搗蛋的協議工。當班長沒幾個好斧子工相幫,你就別想完成生產任務!

這煤礦上的班長和軍隊上的班長一樣,實際上不是個啥官,只是個「上等列兵」罷了。同樣,又象軍隊上的班長一樣,總是在最激烈的前線衝鋒陷陣——這意味著要帶頭吃苦,帶頭犧牲。

人數上,煤礦的班可比軍隊上的班大得多。孫少平領導的二班就有六十多人。其中協議工佔了百分之八十。他們就象部隊剛入伍的新兵,需要鍛煉才能適應戰鬥的要求。這無疑給班長增加了大量的工作負擔。

孫少平是個有文化的人,因此他盡量使自己把班長當得文雅一些。但在井下這種緊張激烈,時時充滿危險的勞動環境中,他一急,也不由滿嘴髒話,罵罵咧咧。不過,他在實際工作上很能體諒和關照人的態度,漸漸贏得了本班礦工們的尊重。權威是用力量和智慧樹立起來的。

這個班的協議工分別來自中部平原北邊的三個縣份,煤礦工人中老鄉觀念向來很重——這是危險的生存環境所造成的。因此,協議工很快以縣形成了三個「群體」。在井下,儘管三個群體的人都打亂劃分到各個巷上幹活,但一有個緊急情況,各群體的人總是更關心自己的老鄉;而且三個群體間時有口角,甚至動不動就發生拳腳之戰。當然,每個群體都有自己的「領袖」。

作為班長,孫少平要統帥住所有這些人。他先狡猾地設法把三個群體的領袖人物分別團結住。這三個人物是至關重要的!把他們帥住,就等於帥住了全部協議工。

另外,班裡還有十幾個正式工。他不怕這些人,因為他也是老工人了;井下掌子面上的任何活,他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在井下統轄人的最大資本,就是你要比別人幹得更好,幹得更出色!

正因為如此,煤礦上的班長一般都胸有成竹,當得很有氣派,生產環節上任何人搗一點小鬼,也不會瞞過班長的眼睛。干技術活的人耍賴不幹了?你不幹老子干!但你也別想討便宜,上井後不給你小子報工,讓你小子白下這趟井。班長手裡握的是實權。礦工對礦上的領導也不怎怯火,但怯火班長。班長有的是教訓你的辦法——你耍奸溜滑?今天給你把煤茬多劃一些,你小子干不完別想上井!

一般情況下孫少平不會這樣對待他的屬下,他繼承了已故老班長王世才的「遺風」,主要是用智慧和自己的實幹精神來領導這群文盲的。他的師兄安鎖子也賣命地幫助他。在掌子面上。鎖子隨時都為他留心各方面的事情,象一條忠實的牧羊犬。安師兄無可爭議是全班最出色的斧子工。當然這傢伙幹活時仍保持不穿褲子的老傳統。別看他平時笨手笨腳,棚頂架梁時手腳的靈巧簡直令人驚嘆——這是在長期危險緊張的勞動中反覆磨鍊出來的本領。這位光屁股大師兄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在協議工中帶出了兩個好樣的斧子工。

孫少平領導的採煤二班立刻成為采五區乃至全礦出煤率最高的班。通過每日的報表,礦領導也開始注意這個班的情況了。

隨著夏季的臨近,煤礦又面對一年一度的頭疼問題,協議工要跑回家去收割自家責任田的麥子。許多正式工也有這個問題。通常在麥收期間,煤礦就有一半人跑回家了,而且沒有多少人請假。有的人麥子收割完了,還遲遲地不返回礦上。用開除礦籍威脅嗎?那就開除唄,一半人開除了,你的礦還辦不辦?」

每到這個時候,也是礦領導最苦惱的時候,豈止是礦領導苦惱,局領導和煤炭部長高揚文也苦惱;每年夏天這一兩個月,全局的煤炭產量就必定大幅度下降!

中部平原地區的麥子六月初就進入了大收割期。

隨著麥收時間的臨近,煤礦的氣氛開始變得混亂了。

孫少平的班也不例外,許多人在做偷跑回家的準備。

少平有點著急起來。如果他的協議工都跑回家去收割麥子,幾乎就沒人下井了;誰都知道,他這個班主要是由協議工組成了。但是,停產對煤礦來說,如同火車到半路停開,是不能允許的大事故,要是某天一個班不出煤,甚至會驚動了局領導。

他開始在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一天中班上井之後,他把中部平原三股人馬的「領袖」連同他的師兄安鎖子,一起拉到了一個本礦區最有名的個體戶飯館裡。他掏腰包請這些人喝酒吃飯——其實他是想和這些人一塊尋求解決他正熬煎的問題。

幾個人喝得面紅耳熱時,少平就給「哥們」提出他面臨的難題。

這幾個人酒正喝到好處,一個個都自認是班長的生死朋友,便七嘴八舌開始給他出主意。

他們說,其實許多協議工家裡有的是勞力,本人根本沒必要回去收麥;如果家裡沒啥勞力,一般也不會來煤礦當協議工。大部分人都是想藉此跑回去逍遙兩天,因為誰都知道,在這大混亂中不請假跑回家,礦上也不會怎處罰。有的純粹是想回去抱兩天老婆。當然,也有確實存在困難的人,不回去不行……

「弟兄們看有沒有什麼好辦法保勤呢?」少平問這幾位「部落頭領」。

大家的一致意見是:罰款。因為這些人來煤礦,都是為了幾個錢;如果一罰款,那些沒必要回去的人就不回去了。

好辦法!孫少平立刻和幾位「頭領」在飯桌上開始制定「土政策」:除過真正困難請假的人,私自離礦一至三天,每天罰款五元;四至六天,降一級工半年,不給浮動工資;七至九天,降一級工一年,不給浮動工資……制定完這項「土政策」,少平就去找區隊領導,因為這種懲處最後得要通過區隊執行。另外他還想,如果在這段保勤期間,在懲處之外,同時對出勤者實行額外獎勵的辦法,效果必定會更好。

當然,在懲處方面,要是有更嚴厲的條例就好了。

區隊領導聽了孫少平的想法後,都大為驚訝:想不到這小子不僅能打架,腦子的彎彎比他們都多!

不過,這問題重大,區隊決定不了,便隨即將他的意見反映到了礦部。

孫少平的建議馬上引起了礦長的重視。

礦長親自帶著幾個礦領導,來到孫少平班裡,和他一起研究這個問題並很快形成了一個文件。此文件除過確定懲罰麥收期間私自回家的礦工外,還採納了少平補充提出的保勤獎勵辦法:保勤期間採掘一線人員井下出勤在二十一個(含二十一個)班每超一天獎三元,井下一線二類人員出勤二十六個班,每超一天獎二元;對請假期滿能按期返回無缺勤者,按正常出勤對待,達到獎勵條件的按百分之五十折算獎勵。同時,對保勤期間區隊及機關幹部的出勤也作了獎罰規定。有懲罰條例中還增加了更加嚴厲的兩條:私自離礦十天以上者給除名留礦察看處分,支付生活費半年;情節更嚴重者給予除名、辭退處理……

礦上的文件一下達,協議工們的騷亂很快平息了;絕大多數人已不再打算回家。這狀況是多年來從未有過的。

大牙灣煤礦的「經驗」很快在局裡辦的《礦工報》上做了介紹,其它各礦如夢方醒,紛紛效仿,銅城礦務局局長在各礦礦長電話會議上,雷鳴擊鼓表彰了大牙灣煤礦的領導。

當然,沒有人再把這「成績」和一個叫孫少平的採煤班長聯繫起來。少平自己連想也沒想他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他只高興的是麥收期間,他們班的出勤率仍然可以保持在百分之八五以上!

在這期間他也竭力調整自己前段的那種失落情緒。他盡量把內心的痛苦和傷感埋在繁忙沉重的勞動和工作中——這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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