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有時候,現實生活中某些引起社會強烈震動的突發性事件,往往是歷史所發出的回聲。為了探尋此類事件的起因,我們常常不得不回過頭從遙遠的過去說起……二十五年前,也就是那個有名的一九五八年,「大躍進」的浪潮席捲了中國大陸。從群眾運動的規模來看,簡直可以說是文化大革命的一次預演。那時間,浪漫主義進入了從中央到地方的政治生活。為了「超英趕美」,把國家富強的標誌鋼鐵產量搞上去,人們連吃的鍋也砸了,用砍倒的樹木代替焦碳,大鍊鋼鐵。中國大地火光熊熊,其非凡氣勢令全世界瞠目。其結果把一點好鋼好鐵也煉成了廢鋼爛鐵。

與此同時,全國各行各業都在爭搶著大放「衛星」——自人類歷史上第一顆人造衛星上天之後,「衛星」一詞就成了「超級成就」的代名詞。在農村,某地畝產剛宣布超過五千斤,另一地的「衛星」立刻放到畝產一萬斤。報紙每天都用套紅大標題莊嚴地報道這些彌天大慌。記得筆者那時剛上小學,為了使本村畝產成為全公社之最,曾在秋夜時跟隨大人們把其它地里割倒的莊稼,偷偷集中背運到一小塊地里。新成立的人民公社領導人來這裡裝聾作啞目測了「畝產」,就厚顏無恥地向縣上「如實」作了彙報,從而使我們村和我們鄉分別獲得了縣上獎勵的兩塊丈二長的大紅綢綿旗……放「衛星」已使全國處於譫妄狀態。連作家協會的某位老詩人也拍著胸膛吼叫說,他要在一九五九年就把荷馬踩倒在腳下!全國都實行了「食堂」制,人們「各取所需」,隨吃隨拿,喜氣洋洋地踏進了光輝的「共產主義社會」。不過,據說上層還在爭論:是先讓「老大哥」蘇聯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呢,還是我國先宣布已經進入了共產主義社會?

當然,「結論」還沒有得出,中國不久就進入了駭人聽聞的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了許多人。在以後著名的七千人大會上,據說發動這場「運動」的毛澤東主席做了檢查。遺撼的是,這位中國歷史上劃時代的偉大老人,並沒有記取這個教訓,以後又一錯再錯,從一九六六年開始導致了中國更大規模的混亂,使得整個國家陷入了痛苦與絕望的深淵……就在那個大躍進年頭,離省城六十公里的某地區,決心放一顆大「衛星」:在位於中部平原和南部峻岭間的黑龍河上,修建本省最大的水庫。其氣勢之大,令人咋舌。全區動用了兩萬民工,費時一年零四個月,動用一千萬方上,在這個淺山區修起了佔地一萬二千畝的「躍進」水庫。水庫要淹沒許多村莊,牽扯兩個公社的幾千人口。於是,只能把這些人撤出,另尋安插之地。

但這幾千農業人口的大遷徒決非易事。平原地區本來人口就已爆滿,哪裡願意接受這些佔地吃糧的人呢?而這些祖輩生活在淺山區的人又寧死也不進入貧瘠的南部大山之中。經勸說和強迫相結合,好不容易才將這些人疏散到了幾百里路以外的銅城地區——那裡有一個自然環境看起來與此地差不多的無人區。

當時這些人遷徒他鄉的場面十分悲慘。幾千人哭聲慟地,喊聲震天。是啊,這裡是他們不知生息了多少輩的故土;現在,他們自己連同祖先的骨頭都要搬到一個陌生而荒僻的地方了。不久,這裡的一切將要永遠地埋葬於深水之下!

但他們無法抗拒殘酷的現實,立刻被汽車和火車拉到了遠方的「新墾區」。初到異地的幾年裡,由於不服水土,有一百多位老人相繼離開了人世。這是一場人為的大悲劇!至於那個勞民傷財的「躍進」水庫,好景不長。沒多久,山洪過後所沉積下的淤泥開始逐漸把這個水庫變成了一座土壩。到七十年代中期,庫區完全淤成了平地。滾滾地黑龍河攔擋不住,它帶著嘲弄人的嘩嘩聲響,依然如脫韁的野馬,從旁擇道而繼續往北方的平原上奔騰遠去,絲毫也沒有放慢奔向黃河與大海的步伐。

這時候,根據新的行政區劃,水庫所在地的區域歸屬了省會所在市。市上決定,在這個一萬二千畝的壩地上建立一個國營農場,職工逐步擴大到了六百人。滄海桑田,當年萬頃綠波變成了金色的麥浪。這裡先後起樓蓋房,出現了商店、醫院、俱樂部和學校……在這些漫長的年月里,當年那些遷走的老鄉,不時從幾百里路上來到這裡。通常都是一些老者帶著一些青年和小孩,在這裡轉悠幾天;晚上,他們就分別露宿在一個固定的地方。這是一種悲傷的「尋根」活動。當年這裡搬走的那些老人,幾乎都已客死他鄉。現在的這些老者,那時還都是青壯年,可是,二十來個年頭過去了,他們仍然在懷念這塊母土。母土啊!對於一個人來說,永遠都不可能在感情上割斷;尤其是一個農民,他們對祖輩生息的土地有一種宗教般神聖的感情。現在,他們要帶著自己的兒孫來這裡尋找他們生命的根。

所有這些人都能根據周圍的環境,準確地追尋到他們當年老住宅的所在地。他們一般都要在那地方露宿幾天,才含著淚水帶著痛苦,悵然若失地離開了。不用說,他們對這裡的農場職工懷著一種仇視的心理。在他們看來,這是自己的地方啊!怎麼能讓這些陌生人盤踞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和收穫呢?

八○年以後,隨著整個國家政策的放寬和改變,一場醞釀已久的危機開始在這裡露出了苗頭。有個把外遷的鄉民,把「尋根」活動放在了農場的收麥季節。他們甚至攜兒帶女,就在周圍搭個窩棚,開始搶收農場的麥子。農場職工勸阻不下,結果發生了多起鬥毆事件。

到了一九八二年夏天,此類事件愈演愈烈,更多的外遷鄉民涌到了周圍,紛紛安營紮寨,開始哄搶著收割農場的麥子。這一年,農場損失了三分之一的糧食,事件反映到了市委。但市上拿不出行之有效的辦法。派去的幾個公安人員,被鄉民們打得鼻青眼腫回來了。逮捕鬧事者嗎?鬧事者有幾百人,該逮捕誰?市委的這種無所作為的態度,終於導致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在此期間,從黑龍河庫區遷往銅城周圍的鄉民中,有幾位「領袖」人物組成了「返鄉委員會」,發起了一個頗有聲勢的回鄉運動。當年遷出的幾千口人現已繁衍成了幾萬,「委員會」的號召如乾柴上澆油,立刻燃起了一片大火!今年一入夏,黑龍河農場的麥子還沒完全成熟的時候,上千憤怒的人就從銅城涌到了這裡,一天之內把農場全部的麥子收得一乾二淨。更為嚴重的是,所有農場職工的房屋,甚至校舍,都被鄉民們佔據了。他們聲稱,這是他們的土地,他們永遠不準備再離開自己的故鄉;他們振振有辭,說他們是當年極左路線的受害者,按現在的政策,理所當然要糾正這個歷史錯誤!

就這樣,一夜之間,農場職工和他們的家屬就從家裡被趕到了野地里。莊稼被鄉民們搶收光了,他們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學校的教室睡滿了拖兒帶女的農民,他們的孩子沒地方去上課……

事件很快上報到了市委。市委書記秦富功這才動了肝火,指示市公安局出動大批武裝警察趕到黑龍河農場。

這個行動實際上愈發刺激了事件的惡性發展。手無寸鐵的農民根本不怕全副武裝的警察。有些老漢淚流滿面,扯開衣服,露出乾瘦的胸膛,對警察說:「打吧!打死我也不離開這地方!寧願死在故鄉田地,也不活著回銅城去!」警察也是人,他們怎忍心用暴力去對付這些年紀象自己父親一樣的老人呢?警察和農民僵持在那裡,毫無辦法。

農場的職工家屬一看事情仍得不到解決,也開始採取他們自己的行動了。他們把單位上所有的汽車和拖拉機都隆隆地發動起來,幾乎所有的職工家屬,包括老人和兒童,都紛紛上了車。有的人還把紅布標語圍在車幫子上,上面寫著「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工作!」「孩子要上學!」等口號,十幾輛載滿人的汽車和拖拉機便直接開進了省城。

省城大亂。這條汽車和拖拉機組成的長龍進入繁華的解放大道後故意放慢了速度,變為一種遊行節奏。車上有人開始領呼口號,大人娃娃的喊聲響成一片。街上正在行駛的車輛都被堵塞在各個十字路口。大街兩旁的行人紛紛駐足而立,饒有興緻地觀看這多年不遇的景緻。的確,自文化革命結束後,人們還是第一次觀看這樣的群眾遊行示威活動。交通警察措手不及,木雞一般呆立在指揮台上。遊行車輛暢通無阻開過繁華鬧市,直接來到了市委大門口前的小廣場。

市委機關頓時被包圍了。成千的人湧進辦公大院,吵吵嚷嚷,亂成一團。市委書記秦富功趕忙出來向人群講話;勸說大家回去,說問題市上會妥善解決的。但農場職工家屬一定要市委書記當面答覆他們提出的條件。有人立刻連喊帶叫,湧上前去圍攻這位市委的領導人。十五分鐘還不到,秦富功的心臟病就犯了,被救護車拉到了省紅十字會醫院。

市委的幹部一看書記住了醫院,紛紛夾起公文包溜回了家。與此同時,幾千人等於把市委和一牆之隔的市政府佔領了。

警察奉命趕到了現場,但很快被群眾分別包圍起來。

省委常務副書記吳斌幾乎和警察同時趕到市委。在外地視察工作的省委書記喬伯年和省長汪昭義已經在電話上知道了情況,正在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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