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幾天之後,賣瓦盆的河南人不失前約,如期地來到了少安門上。

河南師傅一到,少安的磚場就重新開張了。他一下子僱用了村中三十幾號人馬,開始另建四個大燒磚窯;同時開動新買回的大型制磚機,打制磚坯。

自實行責任制以來,雙水村還沒有過這麼多人聚在一塊勞動。村子南頭這個小山灣里,機器的吼叫和喧騰的人聲不免叫人想起當年農業學大寨的場面。但今非昔比,這裡不再有紅旗和高音喇叭,而是主要的是,這磚場屬於孫少安個人,其他人都是來賺他的「工資」——男勞一天三元,女勞一天一元五角。少安的媳婦賀秀蓮,臉上帶著出人頭地的滿足,既是她丈夫的「副統帥」,又是給眾人記工的會計。所有來這裡幹活的人,都是雙水村目前的「窮人」;有田家圪嶗的,也有金家灣的。孫少安盡量滿足了村裡所有想來他這裡賺幾個緊用錢的村民。有些家戶的男勞還要忙自家地里的農活,他就讓他們的婆姨和子女來上他的工。他的行為大得人心,雙水村有許多人為他歌功頌德。

他二媽賀鳳英也來了。她還當著村裡的婦女主任,只不過這職務早成了個名義。幾年來,她和她丈夫在村裡都沒什麼「工作」可做。那光景依舊過得沒楞沒沿,她不得不屈駕來侄兒這裡賺幾個買化肥的錢。少安夫妻不好意思叫二媽也和眾人一樣去刨土挖泥,只好讓她幫秀蓮在家裡做飯。

孫少安搞起這麼大攤場,又僱用了村裡這麼多人,在東拉河前後村莊馬上傳揚開來,有些鄰近村莊沒辦法的庄稼人,也跑來想上他的工。他趕快婉言謝絕了。現在這麼多人就夠他心驚膽顫的——一月下來光工錢就得開兩三千塊!實際上,他最多用二十幾個人就夠了,只是因為同村人抹不開面子,才用了如此多的人——他這樣做完全是出於一種人情和道義感,而不是他有多大經濟實力。

眾人在這時當然不能象在自己地里幹活,可以隨便晚出早歸,得象以前的生產隊一樣,天明出工,天黑收工。

後半晌,那些從自己地里早歸的村民,都不由紛紛串到這裡來,蹲在磚場周圍,觀看少安的紅火場面,在這些旁觀者中間,有時也能看見我們的孫玉亭同志。

熱愛集體場面似乎是玉亭的天性。儘管他也知道,這場面和當年的農田基建大會戰屁不相干,但幾年來他終歸又看見了一群人湊到一塊勞動的場面,不能不使他觸景生情,唏噓感嘆。有時候,在這紛亂的人頭上空,他恍惚看見一面面紅旗在風中招展……別了,往日那火紅的歲月!

孫玉亭蹲在侄兒的磚場邊,吸著從他哥煙布袋裡挖來的旱煙,心緒煩亂地思前想後,不時用手指頭把流在嘴唇的清鼻涕抹在他的破鞋幫子上。世事變了,他還是一副窮酸相,一身破爛衣服,胸前的鈕扣還是缺三掉四,旱煙照樣由他哥供應。要不是大女兒衛紅已長成個懂事姑娘,相幫這對「革命夫妻」種地,一家五口人恐怕連口也糊不住。這不,鳳英現在也只好投在「資本主義」門下,賺幾個「下眼」錢。

玉亭不僅光景沒變,其它「愛好」也沒變。他一直不間斷地到小學教師金成那裡取來報紙,搶著趕天黑看完(晚上他點不起燈),如此關心「政治」的人,至少在東拉河一帶的農村實屬罕見!

由於玉亭經常看報,因此在任何時候都很了解「目前形勢」。

當侄兒擴建後的磚場裝起第一窯磚坯的時候,對「目前形勢」很了解的孫玉亭,忍不住給侄兒出了個「點子」。他對少安說:「目前報紙上正宣傳幫窮扶貧的萬元戶哩!你比他們報紙上宣揚的那些人都突出!因此,你要叫人知道你的光榮事迹哩!」

「怎?咱自己給報紙上寫稿子表揚自己?」少安笑著對一本正經的二爸說。

「還要咱自己寫?只要你鬧騰一番,他上面的人搶著報道哩!」孫玉亭嘴一撇,驚奇辦大事業的侄兒竟然如此缺乏「政治頭腦」。

「你說怎鬧騰哩?」少安仍不明白他二爸的意思。「嗨!這有什麼難的?你乾脆弄個隆重的點火儀式,給鄉上和縣上的機關發出請貼,讓他們都來參加。你破費一點錢,辦幾桌酒席,晚上再包一場電影,把氣氛造得轟轟烈烈。你現在又不是出不起這兩個錢?再說,錢是小事,關鍵是個政治影響!你既然要颳風下雨,為什麼不先來個吼雷打閃?你連光榮都不會光榮!」孫玉亭說到興頭上,竟然居高臨下指教開了侄兒。

二爸的一番話倒使少安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個破敗的「革命老前輩」現在還保持著這麼高昂的「政治」激情。

吃驚之餘,少安才細細思量,他二爸這個提示說不定還有些「意思」哩。說老實話,在此之前,他可從沒往這方面想。因為村中許多人缺錢花而求到他門上。他也誠心想幫助這些人,這才促使他擴建了磚場。既然如今事情到了這一步,按二爸說的,宣揚一下又有什麼不好?孫家已經晦氣了幾輩子,利用這機會沖沖晦氣也值得!另外,那年他冒充了一回冒尖戶,心裡很不美氣,總想堂堂正正在世人面前「光榮」一回……好,現在這也許正是個機會!

不過,他又盤算,人家上面的幹部會不會接受他一個老百姓的邀請,來參加這樣一個儀式呢?

當他吱唔著對二爸提出這個疑問後,孫玉亭立刻胸有成竹地說:「沒問題!上面正打著燈籠尋找這號先進典型哩!出了這號典型,也是他們的成績。不怕!這事如果你情願,就交給我來辦!準保落不了空!」

孫少安被他二爸煽得心火繚亂。他即刻去徵求「內當家」的意見。秀蓮滿心支持,說:「二爸這主意好!過了事情,你還能認識上面的幹部,以後也好辦事!」秀蓮把孫玉亭策劃的「政治活動」說成了「過事情」——就象農村辦婚嫁喜事一樣,儘管說法不同,基本也就是那麼一回事!

少安放話以後,孫玉亭立刻緊張地行動起來,他就象當年幫助田福堂「鬧革命」一樣,拖拉著一雙綴麻繩的破鞋,興奮地前後村亂跑,連自家地里的活都不幹了,撂給了他的大女兒衛紅。

孫玉亭先張羅著在自家土炕的破席片下,找出了幾張春節寫對聯剩下的紅紙,讓鳳英剪了一疊「請柬」,由他親自用毛筆填寫好邀請的單位和人名;接著就火燒屁股一般躥到了鄉上。因為鄉長劉根民是少安的同學,少安自己不好意思去,就把這些事全權交給二爸去執行。

我們真沒有想到,玉亭在新形勢下仍然可以發揮自己的「特長」。我們更想不到,他這次竟然利用這特長為「資本主義」鳴鑼擊鼓!無論如何,這孫玉亭還是孫玉亭,雖說「政治」不同以往,但革命熱情未減半分!

當孫玉亭給鄉長送上請柬,並眉飛色舞描繪了他將為侄兒設計的「點火儀式」後,劉根民也有點激動了。鄉長恍然大悟地說:「是呀,少安的確是咱們石圪節鄉的好典型!這樣,玉亭你把給縣上的請柬放下,我現在就給周縣長打個電話,爭取讓縣上最少來個鄉鎮企業局的副局長參加這個點火儀式!」

孫玉亭眼巴巴地看著劉鄉長給周縣長打完電話。劉根民放下話筒,咧開嘴笑著說:「你回去給少安傳話,到時周縣長要親自來參加他磚場的點火儀式哩!」

孫玉亭驚得目瞪口呆,興奮得使他渾身冒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拖拉起破鞋就往回跑,一路上絆了好幾個馬趴……啊啊!縣長也要來?孫少安一聽事情鬧了這麼大,心裡又高興又焦急。高興的是,他似乎真的成了個人物,連縣長也要來上他的門。焦急的是,他怎樣才能把這個「儀式」搞好,千萬不敢鬧出什麼笑話來!

少安和妻子一商量,便把在他這裡做工的婆姨女子都抽出來,在他二媽和秀蓮共同指揮下,碾米磨面,緊急準備待客的茶飯。與此同時,玉亭馬不停蹄地跑著鄉上聯繫好一場電影,準備「點火儀式」結束後的當天晚上放映。

臨近點火的頭一天,秀蓮喂肥的那頭豬也在他們新家的院畔上被宰倒了……

這消息一時三刻就傳遍了全村。幾天來,雙水村大人娃娃都早就議論著孫少安的點火儀式,熱心地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雙水村又一次沉浸在節目般的氣氛中。許多庄稼人今天都不再出山,紛紛趕到村子南頭孫少安新建的院落及其新建的磚場,準備觀看這新時代的新把戲。

孫玉亭憑藉豐富的想像力,用一把破掃帚做好了一個火把,並且澆了一瓶煤油,以便在那個莊嚴的時刻點燃爐火。

中午前後,石圪節原武裝專干、現任副鄉長楊高虎,率領鄉上所有在機關的幹部,先一步趕到了雙水村。高虎不是生人,當年雙水村搞農田基建大會戰時,他就是副總指揮;並且曾協助公社主任徐治功鎮壓過孫玉亭和王彩娥「麻糊事件」引起的那場大動亂。兩年前還來這裡搞過生產責任制。

高虎一到,撇下其他人,自己先抓緊時間上廟坪山打了一會山雞——這是他永遠的愛好。與楊副鄉長一起到來的還有鄉上的電影放映隊,他們已經動手在磚場的空地上撐起一面雪白的幕帳。

鄉長劉根民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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