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萬般焦灼的孫少平首先想到了那位量血壓的大夫。他想,在明天上午複查之前,他一定要先找找這位決定他命運的女神。

打問好女大夫住宿的地方,時間已經到了下午。晚飯他只從食堂裡帶回兩個饅頭,也無心下咽,便匆忙地從宿舍走出來,下了護坡路那幾十個台階,來到礦區中間的馬路上。

他先到東面礦部那裡的小攤前,從身上僅有的七塊錢中拿出五塊,買了一網兜蘋果,然後才折轉身向西面的幹部家屬樓走去。直到現在,孫少平還沒想好他找到女大夫該怎說。但買禮物這一點他一開始就想到了。這是中國人辦事的首要條件。這幾斤蘋果是太微不足道了——本來,從走後門的行情看,要辦這麼大的事,送塊手錶或一輛自行車也算不了什麼。只是他身上實在沒錢了。不論怎樣,提幾斤蘋果總比赤手空拳強!

現在,又是夜晚了。礦區再一次亮起燦若星河的燈火。溝底里傳來了一片模糊的人的嘈雜聲——大概是晚場電影就要開映了。

女大夫會不會去看電影呢?但願她沒去!不過,即使去了,他也要立在她家門口等她回來。要是今晚上找不到她,一切就為時過晚了——明天早晨八點鐘就要複查!孫少平提著那幾斤蘋果,急行在夜晚涼颼颼的秋風中。額頭上冒著熱汗,他不時撩起布衫襟子揩一把。快進家屬區的路段兩旁,擠滿了賣小吃的攤販,油煙蒸氣混合著飄滿街頭,吆喝聲此起彼伏。那些剛上井的單身礦工正圍坐在臟乎乎的小桌旁,吃著喝著,揮舞著胳膊在猜拳喝令。

家屬區相對來說是寧靜的。一幢幢四層樓房排列得錯落有致;從那些亮著燈火的窗口傳出中央電視台播音員趙忠祥渾厚的聲音——新聞聯播已近尾聲,時間約摸快到七點半了。他找到了八號樓。他從四單元黑暗的樓道里拾級而上。他神經綳得象拉滿的弓弦。由於沒吃飯,上樓時兩腿很綿軟。

黑暗中,他竟然在二樓的水泥台階上絆倒了。肋骨間被狠狠撞擊了一下,疼得他幾乎要喊出聲來。他顧不了什麼,掙扎著爬起來,用衣服揩了揩蘋果上的灰土。

現在,他立在三樓右邊的門口了——這就是那位女大夫的家。他的心臟再一次狂跳起來。他立在這門口,停留了片刻,等待急促的呼吸趨於平緩。此刻,他口乾舌燥,心情萬分沉重。人啊,在這個世界上要活下去有多麼艱難!他終於輕輕叩響了門板。

好一陣功夫,門才打開一條縫,從裡面探出來半個腦袋——正是女大夫!

「你找誰?」她板起臉問。

她當然不會認出他是誰。

「我……我就找你。」少平拘謹地回答,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充滿謙卑。

「什麼事?」

「我……」他一時不知該怎說。

「有事等明天上班到醫院來找!」

女大夫說著,就準備關門了。

少平一急,便把手插在門縫裡,使這扇即將關閉的門不得不停下來,「我有點事,想和你說一下!」他哀求說。

女大夫有點生氣。不過,她只好把他放進屋來。

他跟著她進了邊上的一間房子。另一間房子傳來一個男人和小女孩的說話聲,大概是大夫的丈夫和孩子——他們正在看電視。

「什麼事?」女大夫直截了當問。從她的臉上神色看,顯然對這種打擾煩透頂了。

孫少平立在地上,手裡難堪地提著那幾斤蘋果,說:「就是我的血壓問題……」

「血壓怎?」

「這幾顆蘋果給你的娃娃放下……」少平先不再說血壓,把那幾斤蘋果放在了茶几上。

「你這是幹什麼!有啥事你說!你坐……」女大夫態度仍然生硬,但比剛才稍有緩和。孫少平看出,不是這幾顆蘋果起了作用,而是因為他那一副可憐相,才使得女大夫不得不勉強請他坐下。

女大夫說著,自己已經坐在了藤椅里。

好,你坐下就好,這說明你準備聽我說下去了!

少平沒有坐。他在燈光下看見,他剛才跌了那一跤,也忘了拍一拍,渾身沾滿灰土。他怎能坐進大夫家乾淨的沙發里呢?

他就這樣立在地上,開口說:「我叫孫少平,是剛從黃原新招來的工人,複查身體時,本來我血壓不高,但由於心情緊張,高壓上了一百六十五。這是你為我量的……」「噢……」女大夫似乎有所記憶。「當然,你說的這種情況是有的。正因為這樣,我們才對血壓不合格的人,還要進行第二次複查……」

「那可是最後一次複查了!」少平叫道。

「是最後一次了。」女大夫平靜地說。

「如果還不合格呢?」

「當然要退回原地!」

「不!我不回去!」少平衝動地大聲叫起來,眼裡已經旋轉著淚水。

這時,女大夫的丈夫在門口探進頭看了看,生氣地白了少平一眼,然後把門「啪」地帶住了。

女大夫本人現在只是帶著驚訝的神色望著他。她說不出什麼來。她顯然被他這一聲哈姆雷特式的悲愴的喊叫所震懾。少平自己也知道失禮了,趕忙輕聲說:「對不起……」他用手掌揩去額頭的汗水,又把手上的汗水揩在胸前的衣襟上。他哀求說:「大夫,你一定要幫助我,不要把我打發回去。我知道,我的命運就掌握在你的手裡。你將決定我的生活道路,決定我的一生。這是千真萬確的!」

「你原來是幹什麼的?」女大夫突然問。

「攬工……在黃原攬了好長時間的工。」

「上過學沒有?」

「上過。高中畢業,在農村教過書。」

「當過教師?」

「嗯。」

「那你……」

「大夫,我一時難以說清我的一切。我家幾輩子都是農民。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煤礦雖然苦一些,但我不怕這地方苦。我多麼希望能在這裡勞動。聽說有的人下幾回井就跑了。我不會,大夫。你要知道,這是我的最後一次機會。你要相信,我的血壓一點都不高,說不定是你的血壓計出了毛病……」

「血壓計怎會出毛病呢!」女大夫嘴角不由露出一絲笑意。

這一絲笑意對少平來說,就象陰霾的天空突然出現了太陽的光芒!

「你說的我都知道了。你回去。明天複查時,你不要緊張……」

「萬一再緊張呢?」

女大夫這次完全被他的話逗笑了。她從藤椅里站起來,在茶几上提起那幾斤蘋果,一邊往他手裡遞,一邊說:「你把東西帶走。明早複查前一小時,你試著喝點醋……」孫少平一怔。

他猛地轉過身,沒有接蘋果,急速地走出了房子。他不願讓大夫看見他奪眶而出的淚水。他在心裡說:「好人,謝謝你!」

他絆絆磕磕下了樓道,重新回到馬路上。

他解開上衣的鈕扣,讓秋夜的涼風吹拂他熱烘烘的胸脯。現在他腦子裡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他只記著一個字:醋!

他立刻來到礦部前,但看見所有店鋪的門都關了。

他發愁地立在馬路邊,不知到何處去買點醋?晚上必須搞到!明早上七點鐘就要喝,而那時商店的門還不會開呢!

他抬頭望了望山坡上密麻麻的燈火,突然想:他能不能到礦工的家戶里去買一兩毛錢的醋呢?

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兩條腿已經迫不及待地向山坡上的燈火處走去了。

在大牙灣煤礦,能住進這層樓的只能是幹部和雙職工。大部分礦工的老婆和孩子都是「黑戶」——連戶口也沒有,怎有資格住公家的房子呢?

說實話,礦工太苦了。如果身邊沒有老婆孩子,那他們的日子簡直難以熬過。在潮濕陰冷的地層深處,在黑暗的掌子面上,他們之所以能夠日復一日,日日拚命八九個小時,就因為地面上有一個溫暖而安樂的家。老婆和孩子,這才是他們真正的太陽,永遠溫暖地照耀著他們的生活。因此,他們把家屬的戶口都扔在農村,在礦區周圍隨便搭個窩棚,或在山崖上戳幾孔小窯洞,把老婆孩子接過來,用自己的苦力養活著他們,而同時也使自己能經常沐浴在親人們的溫情和關切之中。

這樣,在整個礦區周圍的山山窪窪,溝溝渠渠,就建立起一片又一片的「黑戶區」。一般人都是同鄉人擠在一塊,口音,生活習俗都相同,有個事可以互幫。因此,就形成了「河南區」、「山東區」和黃土高原、中部平原等各地的「黑戶區」。一般說來,河南人住宿比較講究,即是幾座低矮的茅草房,院落也收拾得乾乾淨淨,牆壁都刷成白的——似乎專門和煤作對比色!不僅大牙灣,銅城所有的煤礦,都布滿了這樣的「黑戶區」。

孫少平現在走進的正是大牙灣的「河南區」。

他穿過鐵路,上了一道小山坡,隨意走進一個小院子(他想不到以後會和這小院結下那麼深的不解之緣!)。這院落連同三四個小房子,都可以說是「袖珍」形的。房子只有一人多高,如果伸出手臂,就可以隨便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