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接近傍晚的時候,孫少平和田曉霞才從古塔山上走下來。

他們在小南河邊約好了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就有點依依不捨地分手了。曉霞回了地委自己家;少平看時間還早,想到東關金波那裡坐一坐。

現在,孫少平沿著小南河邊的馬路,懷著激動的心情,向東關大橋那裡走去。

一時三刻,城市的四面八方就成了燈火的世界。不知又來了什麼重要人物,九級古塔上的彩色燈串也亮了,象半空中驀地出現了一座瓊山仙閣,景象壯麗而輝煌。

少平一身轉快,邁著矯健的腳步走著。暑氣消失了,涼爽的晚風從河道里吹過來,撩亂了他一頭濃密的黑髮。黃原河和小南河流瀉著燈火,閃爍著金銀般的光輝。

直到現在,少平還難以相信今天發生了這樣的事!

他第一次擁抱了一個姑娘,並且親吻了她。他飽飲了愛的甘露。他的青春出現了雲霞般絢麗的光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麼是幸福。幸福!從此以後,他不管他處於什麼樣的境地,他都可以自豪地說:我沒有白白在這人世間枉活一場!

他時而急匆匆地走著,時而又放慢腳步,讓那顆歡蹦亂跳的心稍許平靜一些。前面不遠處就是大街,那裡人聲沸騰一片紛擾。人們!你們知道嗎?知道這城市有個攬工漢和地委書記的女兒戀愛嗎?你們也許沒人會相信有這樣的事;這樣的事只能出現在童話里。可這是真的!

此刻,我為什麼要去找金波?是要告訴他這件事?是啊,多麼想給朋友說一說,好讓他來分享我的幸福!分享,這個字眼用得不恰當……扯到哪兒去啦!

是的,我當然會把這事告訴金波的,但不應該是現在。正如他和那位藏族姑娘戀愛一樣,秘密最好過一段時間再給朋友傾吐。愛情啊,無論是橄欖還是黃蓮,得先自己一個人嚼一嚼!

既然不是去給金波說這事,現在就不應該去他那裡——此刻最好一個人慢慢地回味剛剛發生過的那一切……現在,孫少平發現他已經走到東關大橋的人群里了。

他猛地停住腳步,不由向人行道旁邊那個低矮的磚牆瞥了一眼。

一股冰涼從後腦勺沿著脊背傳遍了全身。他頓時象重感冒退過燒似的清醒而軟弱無力。剛剛發生的事一下子就似乎遙遠了,而現實卻又這麼近地出現在眼前!

他的兩條腿自動走到那個磚牆下。他初來黃原之時,就是在這地方落下腳,開始等待包工頭來買他的力氣。以後他又不止一次來到這地方。

他彎下腰,不由用粗糙得象石板一樣的手掌,在那磚牆上面摸了摸——這是他經常擱那捲破行李的地方……一種無限憂傷的情緒即刻便湧上孫少平的心間。

你有什麼可高興的?你難道現在就比以前好些了嗎?你只不過和地委書記的女兒親熱了片刻,有什麼可以忘乎所以地樂個沒完?瞧,你在實際生活中的一切都沒有絲毫的改變。你仍然象一叢飄蓬流落在人間,到處奔波著出賣自己的體力,用無盡的汗水賺幾個錢來養家糊口。你未來的一切都沒有著落——可歲月卻日復一日地流逝了……孫少平立在磚牆邊,眼裡旋轉著兩團淚水,街道上的人群和燈火都已經模糊不清。

愛情的溫柔使少平感到自己變得脆弱起來。他現在痛心地認識到,就是他和她已經到了這一步,但他們仍然還在兩個世界裡!而且隨著曉霞的遠走高飛,這兩個世界只能是越來越遠!

孫少平強迫自己立刻回到現實中來。他,農民孫玉厚的兒子,一個漂泊的攬工漢,豈敢一味地沉醉在一種羅曼諦克的情調中?是的,他和地委書記的女兒擁抱了,親吻了,但這是否意味著他就能和她在一塊生活?他們如此懸殊的家庭條件和個人條件,怎麼可能僅憑相愛就能結合呢?更重要的是,曉霞的行為是出於愛情還是一種青春的衝動?他馬上就是省報的記者,能一直對他保持愛情嗎?

可是,他感到她確實是一片真心……這時候,少平不由想起他哥和潤葉姐的關係——不幸的是,命運是否也要他重蹈他哥的覆轍?

不!他決不會象哥哥一樣,為了逃避不可能實現的愛情,就匆忙地給自己找個農村姑娘。無論命運怎樣無情,他決不準備屈服;他要去爭取自己的未來!當然,這不是說,他以後就一定能和曉霞一塊生活——即是沒有田曉霞,他也要去走自己的道路!生活包含著更廣闊的意義,而不在於我們實際得到了什麼;關鍵是我們的心靈是否充實。對於生活理想,應該象宗教徒對待宗教一樣充滿虔誠與熱情!

立在磚牆旁的孫少平閉住了眼睛。他看見,遙遠的撒哈拉大沙漠里,衣衫襤數,蓬頭垢面,一步一跪的教徒們。眼睛裡閃爍著超凡脫俗的光芒,艱難地爬蜒著走向聖地麥加……

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他所熟悉的世俗生活中的黃原東關。現在,夜色之中,燈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攤點小販雜亂地散布在街道兩邊。各色人等,南腔北調,吆喝聲不絕於耳。在他周圍,最後一些等待包工頭招工的工匠們,失望地收拾自己的行李,準備找個地方去過夜——少平知道,這些人多半不會找旅社,現在是伏天,野外隨便一個小土圪嶗就能安息。

突然,他在對面電影院門口,似乎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仔細辯認了一下:沒錯!這是上次他用自己的一百元錢打發回家的小翠!

這女孩子怎麼又出現在這裡呢?

孫少平趕忙穿過馬路,徑直走到小翠面前,急切地問她:「小翠!你怎又來了?」

這孩子一邊磕葵花籽,一邊瞪住眼看著他。大概是因為他穿了一身新衣服,她幾乎都認不出他是誰了。

好半天,她才「噢」地叫了一聲,說:「你……」

她顯然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她大概只記得,幾個月前正是他給了她近一百元錢,才把她從黑包工頭胡永州那裡領出來,就在前面不遠處的汽車站打發她回了家。

小翠看來不知如何是好,天真地從衣袋裡掏出一把葵花籽,硬塞在他手裡,說:「哥,你吃!」

少平哪有這興緻!他問:「你什麼時間又來了?」「快一個月了。」

「你為什麼又要來呢?」少平痛苦地問。

「家裡沒錢了,我爸又罵又打,叫我出來做工……」「那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幹活?」

「在北關哩……」

「提泥包還是做飯?」

「還是做飯。」

「工頭叫什麼名字?」

「還是胡永州。」

少平一下子僵住了,他萬萬想不到,這孩子又重新跳入了火坑!

他難受地咽了一口吐沫,問:「他再欺負沒欺負你?」

「我已經習慣了……」小翠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回答他。

少平這才發現,這小姑娘的臉上已經帶著某種墮落的跡象。

「你為什麼還到這裡來呀!」他絕望地叫道。

「沒辦法嘛!」小翠說。

是呀,沒辦法……他再不能把自己的血汗錢給了這女孩子,打發她回家去——這錢用完了,她那無能而殘忍的父親仍然會把她趕回到這裡來。我們的社會發展到今天,也仍然不能全部避免這些不幸啊!

他匆匆給這孩子打了個招呼,就兩眼含著悲憤的淚水,轉過臉向馬路上走去。

他幾乎是橫衝直闖地穿過人群,又順著原路拐回到小南河邊。此刻,他早已把自己的幸福忘得一乾二淨!他連鞋也沒脫,就淌過了嘩嘩喧響的小南河。他象一個神經失常的人,瘋瘋魔魔爬上河對岸,撲倒在一片草叢裡,出聲地痛哭起來;他把手中小翠給他的葵花籽撒在一片黑暗之中,一邊哭,一邊用拳頭瘋狂地捶打著草地……孫少平現在完全又回到了他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裡。一顆心不久前還沉浸在溫暖的幸福之中,現在卻又被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難所淹沒了。在這短短的一天之中,他再一次品嘗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許命運就註定讓他不斷在淚水和鹼水裡泡上一次又一次!

人的生命力正是在這樣的煎熬中才強大起來的。想想看,當沙漠和荒原用它嚴酷的自然條件淘汰了大部分植物的時候,少女般秀麗的紅柳和勇士般強壯的牛蒡卻頑強地生長起來——因此滿懷激情的詩人們才不厭其煩高歌低吟讚美它們!

……孫少平很晚才從小南河的岸邊回到他做活的南關柴油機廠。

兩天以後,他的心情已稍許平靜下來。這裡很快就要結工,他重新發愁他過幾天到什麼地方去幹活——他真沒勇氣再到東關的勞力市場去等待包工頭把他「買」走。

生活的沉重感,有時大大沖淡了他對田曉霞的那種感情渴望。人處在幸福與不幸交織的矛盾之中,反而使內心有一種更為深刻的痛苦,看來近在眼前的幸福而實際上又遠得相當渺茫,海市蜃樓。放不得抓不住。一腔難言的滋味。啊,人哪!有時候還不如生活在純粹的清苦與孤獨之中。

兩天來,少平無論是幹活,還是晚上躺在那個沒門沒窗的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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