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黃原攬工的孫少平,已經又換到了另一個地方幹活。

這次他是在城裡一個單位的建築工地上當小工——這單位要修建幾十孔「駁殼窯洞」,因此幾個月內他不會「失業」。他仍然背石頭。

他本以為,他的脊背經過幾個月的考驗,不再怕重壓;而沒想到又一次潰爛了——舊傷雖然結痂,但不是痊癒,因此經不住重創,再一次被弄得皮破肉綻!

這是私人承包的國營單位建築,工程大,人員多,包工頭為賺大錢,恨不得拿工匠當牛馬使用;天不明就上工,天黑得看不見才收工。因為工期長,所有的大工小工都是經過激烈競爭才上了這工程的。沒有人敢偷懶。誰要稍不合工頭的心意,立刻就被打發了。在這樣的工程上要站住腳,每一個工匠都得證明自己是最強壯最能幹的。

少平儘管脊背的皮肉已經稀巴爛,但他忍受著疼痛,拚命支撐這超強度的勞動,每一回給箍窯的大工背石頭,他狠心地比別的小工都背得重。這使他贏得了站場工頭的好感。不久,總包工頭宣布給他和另外兩個小工每天增加二毛工錢。

晚上收工以後,年紀大的匠人碗一撂就倒頭睡了。年輕的小工們還有精力跑到街上去看一場電影。

少平倒不急著睡,也不去街上;他通常都蹲在院子里的路燈下看一會書。上次他給詩人賈冰還那本《牛虻》時,賈老師主動幫助給他在黃原圖書館辦了臨時借書證,這使他能象以前那樣重新又和書生活在一起。只不過現在除過熬苦不說,也沒有多少閑時間,一天只能看一二十頁。一本書常常得一個星期才能看完。

但無論如何,這使他無比艱辛的生活有了一個安慰。書把他從沉重的生活中拉出來,使他的精神不致被勞動壓得麻木不仁。通過不斷地讀書,少平認識到,只有一個人對世界了解得更廣大,對人生看得更深刻,那麼,他才有可能對自己所處的艱難和困苦有更高意義的理解;甚至也會心平氣靜地對待歡樂和幸福。

孫少平現在迷上了一些傳記文學,他已經讀完了《馬克思傳》、《斯大林傳》、《居里夫人傳》和世界上一些作家的傳記。

他讀這些書,並不是指望自己也成為偉人。但他從這些書中體會到,連偉人的一生都充滿了那麼大的艱辛,一個平凡的人吃點苦又算得了什麼呢?他一生不可能做出什麼驚人業績,但他要學習偉人們對待生活的態度——這就是他讀這些書的最大收穫……

隨著日月的流逝,街頭的樹葉在秋風中枯黃了。黃原城周圍的山野,也在不知不覺中被大片的黃色所覆蓋。古塔山上,有些樹葉被秋霜染成了深紅,如同燃燒起一堆堆大火。天格外高遠而深邃,雲彩象新棉一般潔白。黃原河不僅漲寬,而且變得清澈如鏡,映照出兩岸的山色秋光。城市的市場上,瓜果菜蔬驟然間豐裕起來。姑娘們已經穿起了薄毛線衣,街道上再一次呈現出五顏六色的景象。

黃原城地處幾條大川道的交叉口,因此風比較大;早晨或晚間,已經充滿了浸膚的涼意,孫少平身上的單衣裳開始招架不住了。

這一天下午,少平請了半天假。他先到圖書館還了書,又借出一本新的;然後便遛達著到市中心的商店為自己買了一身絨衣。

買完絨衣後,時間還早,他想到東關郵政局去找金波拉拉話——上次見面後,他還一直沒時間去找過他的朋友。當少平走到黃原河老橋的西頭時,突然被一個人拉住了。回頭一看,原來是他第一次做活的主家曹書記。「哈呀,我老遠就認出是你!」曹書記胳膊窩裡夾著一把新買的切菜刀,一把拉住他說。

「我嬸子好著哩?」少平問候。

「好著哩!常念叨你!你怎走了再也不到家裡來?你而今在什麼地方哩?」

「在地區物資局的工地上做活。」

「來,咱到旁邊拉拉話!」曹書記拉著少平的衣袖,把他拉到橋頭邊上的一個欄杆旁。

「我正打問著找你,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曹書記說著,給少平抽出一根紙煙。

「什麼事?」少平點著煙,疑惑地問。

「你成家了沒?」書記問他。

這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沒……」少平說。

「訂婚了沒?」

「啊?……沒。」

「如果你單身一人,願不願意來我們陽溝落戶?」

少平一下怔住了。他想不到書記說的是這麼一回事!「我和你嬸子都看你是個好娃娃,我們都想讓你到我們這裡來落戶……」

少平立刻動心了——能在黃原城邊落戶口,這的確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毫不猶豫地說:「我願意……就怕你們隊的人不接受。」

「他同意了,其他人為難一些,但不會反對!」曹書記權威地說。「只是土地怕一時不好給你分,城邊上地缺。不過,先把戶口安下再說!長遠你不要怕!你先可以象現在一樣在城裡攬活做……當然,只能落你一個人的戶口,家裡其他人恐怕不行。」

少平想,只要他先能落下戶口,以後慢慢再說,山不轉水轉,他把根扎牢了。到時其它事說不定都可以解決……他對書記說:「叔叔,能行!就按你說的來!我樂意到陽溝村落戶。有你和嬸子,我一切方面都放心著哩!」「那好,你要是不忙,現在就跟我去一趟陽溝,我給你想辦法開准遷證。」曹書記看來非常熱心給他幫這個忙。少平想了想,覺得這事太突然,他需要再細考慮一下,於是就對曹書記說:「我現在要到東關去辦點事,過兩天我一定去你們家!」

「那也好!我回去把事都弄妥當,你什麼時間來都可以拿手續!」

曹書記和他很熱情地握了手,就告辭走了。

少平立在原地方半天沒挪動腳步,他怎麼也反應不過來這件突然冒出的事。曹書記怎對他這個攬工小子關懷到這種程度呢?

其實,曹書記有曹書記的打算。

陽溝的這個精能人只生了兩個女兒。他的大女兒菊英已經十八歲,但念不進去書,一直在初中留上一級再留一級;看來只能勉強初中畢業,高中的門是進不去了。少平在他家做活的時候,他老兩口一下子就看中了這娃娃。少平離開後,他們商量,想叫這後生將來和他們的菊英成親。做個上門女婿。他們沒生養兒子,有個女婿在身邊,老人就有人照顧了。因此,多少天來,曹書記跑著在各處的工地上打問他未來的「女婿」,卻想不到今天無意中在街上碰見了孫少平……少平對這一切當然毫無所知。他現在立在黃原河橋頭,只是對曹書記的一片好心充滿了感激。他真想不到生活中出現了這樣的轉機。他想,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命運」吧?

現在,這個突然被命運之神寵愛的青年,懷著激動的心情走過了黃原河大橋,去找他的朋友金波。路過東關橋頭的時候,他不由瞥了一眼他那個親切的「王國」——那裡永遠躺著、坐著、站著許許多多等待勞動機會的同伴……他在郵政局找到金波,還沒來得及說他的高興事,金波就給他拿出了一封家信,說:「我父親前幾天就捎來了。我到處打問找不見你。你快拆開看看!是不是家裡有什麼緊事……」

少平認出信封上是二爸的字體。他的手忍不住微微發著抖,拆開了那封信——他們家的信大概不會給他帶來什麼好消息。

信很簡單——

少平兒:

自從你離家以後,一直沒有音訊,全家人都很想念你,家裡有些事,需要你很快回來一下。請你收到信馬上反(返)回來。

家裡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父親

雖然信上沒有具體說家裡出了什麼事,但少平心裡還是有些忐忑不安。

「沒什麼吧?」金波觀察著他的臉色。

「沒什麼……家裡讓我回去一下。」

「那你什麼時間走,你可以搭我父親的郵車。」「我得收拾兩天。」

金波和上次一樣,先不再說什麼,趕緊出去做飯——他知道少平最需要的首先是好好吃一頓飯。

兩個人吃完大半臉盆揪白面片後,少平就把曹書記要他落戶到陽溝的事,給金波細說了一遍。

金波不假思索地說:「啊呀,這是好事!在城邊上當個庄稼人,也比一輩子呆在雙水村強!旁的不說,看個電影也方便!這樣,你實際上就活在城市裡了。」

金波這麼一說,少平再一次興奮起來。

兩個好朋友高興的是,他們又要生活在同一個地方,有個什麼事,互相也可以照應。誰知世事今後還會怎樣變化!黃原是個大地方,只要他們有能耐,盡可以在這個天地里揚胳膊伸腿!

這樣,孫少平就下了決心,準備將自己的戶口遷到黃原來了。他想,過幾年他鬧好了,還可以把父母的戶口也遷過來。世界這麼大,哪裡也可以活人!另外,從發展的眼光看,城邊上當個農民,鬧騰家業的出路也多。好,他應該當機立斷,馬上行動,千萬不敢失去這個一生難逢的好機會!

告別金波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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