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周文龍帶著幾個扛槍的民兵,高度緊張地在羊灣村和賈家溝跑了一天,還沒把兩個逃跑的「階級敵人」捉住。

白天捉不住人,他估計這兩個「逃犯」大概藏在周圍的山裡了,就決定晚上「守株待兔」。

他當即把幾個民兵留在羊灣村,讓他們中的一個人照看住這家人,以防跑出去通風報信;另外留下的人就埋伏在這家人的院牆外面,等人一回來就馬上捆住拉到工地上去。他命令這幾個民兵說:「捉住後捆緊些!」

然後他自己帶著其它幾個民兵在賈家溝用同樣的方式等待另一個「敵人」自投羅網。

但他們辛苦地熬了一夜,還是沒有把人捉住。

第二天早上,眼裡充滿紅絲的周文龍把這兩個大隊的負責人叫來,限他們在三天之內一定要把這兩個「敵人」扭送到公社來。

這兩個隊的負責人申辯說:誰知道這些人藏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們怎麼能在三天內把人找見呢?

周文龍氣憤地說:「要是三天內找不回來,那你們兩個就自動來『勞教隊』頂他們!」

他於是就喪氣地帶著民兵小分隊返回到公社裡。

他一回到公社,副主任劉志祥就把縣上兩位領導來柳岔的前前後後都向他彙報了。

周文龍聽後就象頭上被人打了一棒,坐在椅子里楞住了。劉志祥補充說:「田主任走時吩咐我,叫你把捉回來的那兩個人也放了。說他和張主任過一兩天還要到柳岔公社來。」「人沒捉回來,還放什麼哩?讓那兩個壞蛋逃之夭夭不就行了?」周文龍氣憤地把臉往旁邊一扭。

過了一會,他扭過臉又問:「勞教隊一個不剩都放了?」劉志祥說:「都放了。不過,縣上領導也沒說這些人沒問題,叫咱們在政治夜校批判一下……」

「資本主義傾向用嘴巴就能消滅了?」

「這又不是我的意見!這是縣上領導的決定!你不同意,你找他們談去!」

劉志祥作為副手,平時不願意和這位「暴君」頂嘴,但這件事他腰杆子挺硬,因此也敢把臉很難看地給「一把手」拉下來。他說完後,索性叼著個旱煙鍋一擰身走了。

周文龍一個人坐在椅子里,兩隻眼睛長時間直直地盯著一個地方,都能聽得見自己鬢角血管憤怒的哏哏聲。

他確定無疑地認為:這是兩條路線的鬥爭在原西縣的嚴重反映!田福軍一貫搞右傾機會主義,和張有智一唱一和,與堅決執行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馮主任對抗。他在上大學之前就知道縣上兩條路線鬥爭的嚴重性。現在看來這鬥爭更加尖銳了!

周文龍明顯地感到,自從鄧小平在中央恢複工作以來,許多文化革命中被批鬥過的「走資派」歡欣鼓舞,大搞右傾翻案活動。尤其是他們縣的田福軍,到處散布奇談怪論,打擊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同志。而對一些思想右傾的人,他又好得象伙穿一條褲子!比如他的同班同學白明川,從文化革命開始到現在,一直是個「保皇派」,田福軍卻象寶貝一樣器重他……

周文龍腦子裡亂鬨哄地思考著,鼻子嘴裡噴著熱氣。由於氣憤,他把自己的指關節捏得咯巴巴價響。他想,他應該馬上給馮主任報告田福軍和張有智在柳岔的所作所為!這是明目張胆地破壞農業學大寨運動!

他想寫一封信給馮世寬,但又感到信太慢了。

乾脆!直接給馮主任掛電話!

他旋即出了自己的窯洞,來到隔壁電話室。

他讓女話務員接通馮主任後,就讓她離開話務室——說這個電話話務員不能聽。

他在電話上向馮主任詳細彙報了田、張二人在柳岔公社的活動……

馮世寬在電話上聽了周文龍的彙報,心中頓時象塞了一把火!

他沒想到,田福軍和張有智兩個人處心積慮和他作對。

不!這不僅是對他馮世寬個人,而是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進攻!

本來,世寬的情緒眼下正在高漲之時——他的工作成績已引起地區和省上領導的重視,馬上就要在原西縣召開現場會了。他希望這個現場會開得轟轟烈烈,讓地區和省上的領導親眼看看他馮世寬的能力和水平。因此,他對現場會的兩個主要參觀點非常重視,才把田福軍和張有智派下去檢查督促工作——沒想到他們下去卻拆他的台!

說心裡話,文龍是馮世寬最看重的公社書記。小夥子路線覺悟高,敢於抓階級鬥爭;而且革命幹勁又大,上任不久,就把柳岔公社搞成了全縣農業學大寨的先進公社。田福軍他們打擊周文龍,就等於打擊他馮世寬!

決不能容忍這種行為!他應該馬上採取措施。否則,這個舉足輕重的現場會很可能讓田福軍和張有智弄塌火。他現在很後悔沒堅持讓李登雲同志去柳岔和石圪節——登雲說他牙疼,要在縣醫院讓老中醫顧先生扎針,只好把他留在了城關社……

馮世寬在盛怒之下,決定立即把剛打發出去的縣常委們再調回來,開個緊急常委會,解決縣領導班子的路線問題和「軟、懶、散」問題。

但他又冷靜了一下,考慮到現場會的籌備工作還沒做完,他要集中時間和政工組一起修改典型材料,只好推後幾天再說。不過他想,一定要儘快解決這問題!必須趕在地區現場會召開之前把縣革委會一班人的思想統一起來。

馮世寬給縣革委會辦事組指示,讓外出的常委們元月七日必須趕回來,八號要開緊急常委會……田福軍和張有智離開柳岔公社後,當天晚上就趕到了石圪節。

因為柳岔的劉志祥已給石圪節掛了電話,白明川下午就從牛家溝的公社會戰工地上趕回來,等待縣上的兩位領導。今年農田基建規模大,明川親自去會戰工地領導。他回公社機關的時候,委託徐治功全面負責工地上的事。

田福軍和張有智聽了白明川的彙報後,對這裡的工作比較滿意。柳岔公社所有過火的做法,今年石圪節公社都沒有。

福軍和有智都比較喜歡白明川。這小夥子雖然年輕,但很有頭腦。他到縣上來開會,常能提出一些很不一般的見解,而且也敢當面對馮世寬和縣上的一些政策提不同意見,常常充當各公社主任的「代言人」。

晚上,因為公社也沒什麼人,白明川就叫灶房裡簡單炒了幾個菜,拿出自己的一瓶「西風」酒,三個人就在明川的辦公窯里,一邊慢慢抿酒,一邊隨便拉起了話。

喝了幾杯酒以後,白明川並沒有興奮起來,反而憂心忡忡地對兩位縣上的領導說:「你們雖然是我的上級,但我了解你們,你們也了解我。再說,酒場上的話,柴草不掛……」「你們公社有啥問題哩?你說!我們能解決的,盡量解決!」臉已經有點發紅的張有智對白明川說。

白明川把筷子放到桌上,說:「我不是說我們公社。我是說咱們國家……國家再這樣下去,可就不得了!本來,鄧副主席恢複工作以來,採取了很多得人心的措施。可你們也能感覺來,最近有些人已對他的做法開始旁敲側擊地發起了進攻……」

「周文龍就已經散布說鄧副主席還搞修正主義那一套!」張有智也把筷子擱在了桌子上。

白明川笑了笑:「我那同學他是個小人物,光他這種人物濟不上事!」他收斂了笑容,「那些大人物才可怕呢!我指的是中央的一些人,他們都在毛主席身邊……」

田福軍兩條胳膊擱在桌子上,專心地聽明川說話。他喜歡地看著這個黑胡麻楂的青年人,說:「明川,你能考慮這麼重大的問題,很不簡單。好!儘管我們都是些普通人,無法改變我們國家的局面,但我們應該有一雙分辯黑白的眼睛,有一顆能嚴肅思考我們國家命運的頭腦……你感覺到的問題,任何一個有頭腦,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會感覺到的。這不是我們幾個人的憂慮,而是全中國人民的憂慮……」

張有智在田福軍說話的時候,連喝了幾大杯酒,已經有點醉了,趴在桌子上,眼裡竟然噙滿淚水,說:「我晚上常和老婆說這些事,兩個人有時候一晚上都合不住眼……唉,按說咱現在有職有位,有吃有喝,可是國家搞成這個樣子,個人滿嘴沙糖嚼起來都是苦的!建國二十五年了,群眾還吃不飽飯!我看見工地上穿得爛囊囊的農民,心裡就感到難受和羞愧!可周文龍這種缺肝少肺的小子,還用法西斯手段對待他們……」

這三個人一直拉到深夜,把一瓶「西鳳」酒喝得一滴不剩,才都很氣悶地睡了覺。經歷過那些年月的正直的人們誰沒有過這樣的夜晚和這樣的談話?這些壓抑而憂心的歲月啊……

第二天,當白明川帶著田福軍和張有智到牛家溝看完工地又返回到公社時,話務員拿來一份電話記錄,告訴田主任和張主任,說縣革委會辦事組電話通知,讓他們兩個最遲趕七號返回縣城,參加緊急會議。

田福軍和張有智都猜不來會議內容——按說,應該同時簡單地告訴他們開什麼會。

他們本來還準備再返到柳岔公社,和周文龍好好談談,但這樣一來時間顯然不夠了,因為他們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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