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在夜幕的掩護下,孫玉亭帶著一群「敢死隊員」,坐著拖拉機,不多時就來到了石圪節的水壩附近。水壩離石圪節村莊還有一里多路,因此這地方靜悄悄的。再說,這其間庄稼人都早已進入了夢鄉——他們穿過罐子村時,連一星燈火也沒有看見。

但孫玉亭和這一群人仍然有些慌亂。因為他們無論如何不是做一件光明正大的事,而實際上是進行一種偷竊活動。

拖拉機停住後,孫玉亭在駕駛樓里探出腦袋,叫車斗里的人先別動,讓田海民把拖拉機調轉頭再說。

等田海民在石圪節壩樑上面的公路上調轉車頭,孫玉亭就對他說:「我們下去豁壩,你就坐在駕駛樓里。不要熄火!一旦有情況,我們上來後咱們就能跑!」

孫玉亭給田海民安頓完,就緊張地跳出了駕駛樓。他發現車斗里的人都已經到了公路上,而且有兩個人已經向壩梁那裡跑去了。玉亭氣憤這兩個人怎麼不聽指揮就跑了!他問那兩個人是誰?有人告訴他是金富和金強兩兄弟。玉亭本來想發作,一聽是這兩個蠻漢,就再沒敢說什麼。金富和金強是俊武他哥的兩個兒子,一個二十一歲,一個十九歲,不光在村裡經常惹是生非,還常跑到外村去打架,而且打起架來,既不顧別人的命,也不顧自己的命。金俊文本人也沒辦法他的這兩個烈子。

孫玉亭只好很快招呼大家,也向石圪節的壩樑上跑去了。等他們來到壩樑上,金富和金強兩兄弟已經撅著屁股,開始拿山钁在壩梁中間挖上了。玉亭讓他們不要在中間挖,這樣可能整個水壩都會決堤。但金富金強根本不聽他的,只管撅著屁股挖。有幾個人也跑過去和他倆一塊挖了。玉亭看沒辦法指揮這些人,只好引著另外的人在壩邊上開始挖。兩處挖掘的人都使出了最大的勁,一個個都咬牙切齒的,似乎不是拿钁頭挖土,而是用刺刀往死捅敵人!是啊,多大一壩水!綠茵茵的看了真叫人眼饞!而這水本來也應該有他們村的一份,現在卻叫不講理的石圪節攔在這裡,得意而美氣地澆灌他們自己的莊稼。挖!狠狠地挖!把水放干!讓他們再得意!讓他們再美氣!

不多一會,壩梁中間金富和金強他們那裡已經響起了嘩嘩的流水聲。接著,孫玉亭這裡的豁口也挖開了,水開始衝出豁口,向河道里涌去。

孫玉亭看差不多了,就壓低嗓門喊叫大家快走!

眾人先後掂著工具跟玉亭跑上了公路。但金富和金強幾個人還在那裡貪心地挖著,氣得玉亭又跑下去,嚇唬這幾個人說,石圪節那邊好象聽見有拖拉機聲,說不定人家已經發現了,如果這幾個人還不走,他們就先走了!

金富幾個人這才掂著工具跑了上來,紛紛扒進了車斗。孫玉亭一撲跳上駕駛樓,氣喘吁吁地對田海民喊道:「快跑!」

田海民眼疾手快扳動離合器,拖拉機便發瘋一般往回開了……

在孫玉亭他們還沒動手挖壩之前,二隊長金俊武已經帶著兩個人,不慌不忙地在罐子村完成了他們的挖掘任務。罐子村只有半壩水,水面離壩梁很高,他們不可能把罐子村的水放出來。情況正如金俊武精明地估計到的:只能把石圪節的水放出來,盈滿罐子村的水壩,才能從罐子村的豁口裡再往雙水村流。金俊武一邊挖豁口,一邊還對另外兩個人說:「咱們等於給罐子村也做了好事。今晚上他們壩里的水也就盛滿了。要不,他們現在這點水也澆不了幾天地就完了!」

金俊武的確是個周到人。他甚至指導另外兩個人不損壞罐子村的水壩。他們只是在壩與河岸的銜接處挖開一個不大的豁口——俊武估計這豁口流半夜水已足夠盛滿雙水村的壩了。

金俊武他們雖然路近,可孫玉亭是「機械化部隊」,儘管他們出發晚,但比金俊武他們先一步回到了雙水村。

等金俊武三個人進了大隊部的院子時,看見隊里的拖拉機已經停在了院子里。公窯里還是只是田福堂一個人。其餘的人田福堂已讓孫玉亭帶著,又趕到村前支援金俊山他們加高壩梁去了。

田福堂象迎接打了勝仗的勇士一般,迎接了金俊武三個人。他給三個人一人遞上一支「大前門」紙煙。福堂在這中間回了一次家,專門把自家的紙煙拿了幾盒,以嘉獎這些外出作戰的「部隊」。

他問金俊武:「都好了?」

金俊武點著紙煙,說:「都好了。」

「那好!叫他兩個先到前面壩樑上去,咱兩個先等一等。我已經叫金成和田海民兩個到後村頭照水去了。等水一出來,咱再到前面壩上去。」

那兩個人抽著書記給他們的紙煙,就打著工具先走了。田福堂和金俊武兩個人先後進了大隊部的窯洞。他們在這裡等待金成和田海民報告水來的消息。田福堂很願意和金俊武單獨呆一會。金俊武和孫少安是村裡他最頭疼的兩個人。原來他對金俊武氣更大一些。但自從他發現城裡教書的女兒和少安有點「麻糊」以來,他就對少安比對金俊武更惱火了。他現在很願意和金家灣的這位「領袖」把關係弄好一些。當然,他知道他永遠不會把金俊武弄得象孫玉亭那樣對他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他只是想讓這個強人不要處處拐著彎和他過不去就滿意了。

進了公窯後,田福堂又給金俊武遞上一根紙煙。他也沒什麼正經八板的話,就隨便拉家常說:「唉,你父親可是個好人哩!我們小時候,金先生冬閑了就在村裡辦冬學,教窮人家娃娃識字。我也跟你爸學過字,可頭一天學了,第二天就忘得一乾二淨。天生的不是個念書人嘛……」

田福堂說著,就仰起頭笑了。

金俊武在煤油燈上點著了書記剛才又遞上的那支煙,也笑了,說:「我弟兄三個也一樣。我歪好還跟上他識了幾個字,我哥和我弟常讓我爸拿鐵戒尺把手都打腫了,可還是連一個字也沒認下。」

「可惜先生去世太早了!」田福堂惋惜地說,「我記得好象金大叔晚年也是氣管有毛病?」

「他就死在肺氣腫上!」金俊武說。

「唉,我現在這氣管病將來也說不定發展得象你爸一樣。」田福堂說著便下意識地咳嗽了兩聲,臉上顯出悲觀的神色。「那是兩回事。氣管炎不一定就能蔓延成肺氣腫。我爸到後來已經把病根子伸到心臟上了!」

正在他兩個拉談已故金先生及肺氣腫的時候,小學教師金成和大隊會計田海民,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水頭已經下來了!」

田福堂和金俊武兩個人一聽水已經來了,把金先生和肺氣腫早忘在腦後,跟著金成和田海民就往外跑。

他們來到公路邊上,已經看見村後的河道在暗夜中閃爍著水波的微光。仔細一瞧,水頭已經就在他們面前,象一條蟒蛇似的沿著乾涸的河道刁鑽地蜿蜒爬行——寂靜的東拉河重新又響起了嘩嘩的水聲!

多麼令人興奮啊!四個人在公路邊上攆著水頭,一路小跑著向前村趕去。金成和田海民一邊跑,一邊向前面壩樑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呼喊著:「水來了!水來了!」

整個水壩上的男女老少頓時都沸騰起來了。人們一邊加緊往壩樑上運土,一邊興奮地喊叫著,張望著後面的河道。水即刻就湧進了土壩中!

和水一齊到來的田福堂立刻命令啟動兩台抽水機!於是,人們的呼喊聲,嘩嘩的流水聲,和抽水機的馬達聲攪混在一起,使得雙水村這個夜晚象唱大戲一般喧騰和熱鬧!

但是樂極生悲。約摸半個鐘頭以後,這喧騰和熱鬧突然又變成了一片緊張的唏噓聲。人們驚慌地發現,水壩里的水上漲得太快了。頃刻間已經涌滿了大半壩,而且眼看著要漲到剛加添的新土上了!

情況明顯地危險起來。人們再也顧不得歡呼水的到來,反而對這水開始恐懼起來!

田福堂、金俊山立刻喊叫讓大家趕快加高壩梁。剎那間,所有的人都進入了一種瘋狂的勞動之中。到處是緊張的喊叫聲和鐵杴钁頭的碰磕聲。

但是情況越來越不妙。壩里的水一會比一會上升得快!所有的人幾乎已經拼上了老命,但加高壩的速度已經趕不上壩里水上升的速度了。

完了!誰都意識到後果會是什麼樣子,但所有的人又都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有些人已經不是勞動,而是在掙命,一邊發瘋似的挖土,一邊累得嘴裡呻吟著,有幾個老漢已經蹲在一邊哭開了!

田福堂心裡象燒著火一般焦灼。他氣憤地把孫玉亭和金俊武這些人喊叫到跟前,問他們倒究是怎麼回事?玉亭說:「金富和金強不聽我的話,在石圪節的壩梁中間豁開了一道口子……」

水已經無情地漫上了壩沿,並且打起了第一個浪頭,把最上面剛填上去的虛土衝掉了。不知誰喊了一聲:「快跑!壩要垮了!」

人們立刻大呼小叫,夾雜著婦女和孩子們的哭聲,紛紛從壩兩邊退到了高處。大家往後河道里一看:媽呀,水已經象山洪暴發一般,滿河道涌下來了!

雙水村的土壩頃刻間就象一道紙牆一般被洶湧的浪頭衝垮了。東拉河震響著洪水的咆哮聲,把人們的希望一卷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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