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孫少平站在黃昏中的河岸邊,思緒象亂麻一般紛擾。他明白,從今往後,郝紅梅再不可能和他相好了。他精神上最重要的一根支柱已經被抽掉,使他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他面對著遠方模糊的山巒,真想狂喊一聲——他並不知道自己此刻眼裡含滿了淚水……在他背後,縣城已經一片燈火燦爛了。家家戶戶現在也許都圍坐在一起,開始吃晚飯。此刻,誰能知道,在城外,在昏暗的河邊上,站著一個痛苦而絕望的鄉下來的青年,他喉嚨里堵塞著哽咽,情緒象狂亂的哈姆雷特一樣……原諒他吧!想想我們在十七、八歲的時候,也許都有過類似他這樣的經歷。這是人生的一個火山活躍期,熔岩突奔,熾流橫溢,在每一個感情的縫隙中,隨時都可能噝噝地冒煙和噴火!

少平站在河邊,儘管已經誤了吃飯時間,但他一點也不感覺到餓。他突然幻想:未來的某一天,他已經成了一個人物,或者是教授,或者是作家,要麼是工程師,穿著體面的制服和黑皮鞋,戴著眼鏡,從外面的一個大地方回到了這座城市,人們都在尊敬親熱地和他打招呼,他在人群里看見了顧養民和郝紅梅……

幻覺消失了,他看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正向這邊走來——他認出這是他的好朋友金波。

金波現在來到了他跟前。他把手裡的四個玉米面燒餅遞到他面前,說:「看你沒回來,你的下午飯我吃了。這是我在街上給你買的……」

少平沒有言傳,接過金波手中的燒餅,坐在一塊石頭上吃起來。

金波也沉默不語地坐在他旁邊。過了一會,他才咬牙切齒地說:「我想把顧養民捶一捶!」

金波顯然看出顧養民已經奪走了他好朋友的女朋友,這使他胸膛里充滿了義憤的怒火,想為少平打抱不平。

「打了他,說不定學校會把咱們開除了……」少平說。「你不要動手。由我出面!」

少平想了一下,說:「不敢這樣。萬一咱們出個事,能把家裡的大人急死!」

「咱們現在就是大人了!自己做事自己可以承擔。你不要管,我知道這事該怎麼辦哩!」

「你可千萬不敢動手。咱們沒什麼理由打顧養民。要是平白無故打了,到時咱們沒個說法的……」

「我給他製造個挨打理由!」

「不敢闖這亂子!」少平雖然和金波同歲,此刻心中又火燒火燎,但還是比他的朋友冷靜一些。

金波也沒再說話。等他把那四個玉米麵餅吃完,他們就相跟著回學校去了。

孫少平沒有想到,他的朋友沒有聽從他的勸告,在私下裡開始積極籌劃準備打顧養民了。

金波平時愛講個哥們義氣,班裡許多調皮學生都聽他的。他串聯了一把子男生,商量怎樣才能把顧養民打一頓而又叫學校抓不住把柄。為了不牽連孫少平,他把自己的行動都給他保密——將來打人時他也絕對不會讓少平在場。

這是一個晚間,熄燈鈴還沒有打,金波和他串聯的一群人就集中在一個男生宿舍里。他打發一個人去叫住在另外宿舍的顧養民。

顧養民進了這個宿舍後,一個男生就把門一關。顧養民有點莫名其妙。他見許多人站在腳地上,很不友好地看著他。他還發現有幾個人不是住在這個宿舍的。他就問大家:「你們叫我有什麼事哩?」

金波走到他面前,指著旁邊的一個男生問他:「他什麼時候偷吃你的乾糧了?」

顧養民驚訝地說:「沒有呀……」

「那你為什麼給這幾個人說,他偷吃你的餅乾了?」金波又指了指另外幾個人。

顧養民冤枉地對那幾個人說:「我什麼時候給你們說高來順偷吃我的餅乾了?」

那幾個小子立眉豎眼、七嘴八舌地證明:他就是說了,而且還說過不止一次呢!

顧養民立刻意識到這些人是和他專意過不去。但他又想不起來他什麼時候把這些人得罪了。他在班上平時對同學都很和氣,和誰也沒吵鬧過一次啊!

他現在已經顧不得想這些了——因為他看見他的危險處境迫在眉尖。他也知道他無法再辯解他沒有說過別人偷吃他的乾糧。他看見這群人齜牙咧嘴已經逼近他身邊,就趕忙說:「同學們,咱們有什麼事慢慢說,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金波的拳頭已經捅到了他的臉上。他立刻感到鼻子和嘴熱呼呼的,知道出血了。緊接著,這一群人一齊上來,七手八腳把他踩在了腳地上;他只感到渾身到處都火辣辣地疼,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過了一會,坐在炕攔石上的金波叫另外一個男生打了一盆涼水。於是,金波和這一群人,就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兩個人強制地架著他的胳膊,另外的人把他糊血的臉頃刻間洗得乾乾淨淨;接著又把他衣服上的土也掃得一塵不染。金波甚至拿了一把梳子,把他的頭髮都梳理的整整齊齊。然後這一群人便放開他,站在旁邊都樂得笑了。有一個人還說:「乾脆給這傢伙臉上再擦點油,就更風流了……」

顧養民立在腳地上,眼裡淚水汪汪。

現在他身上連一點挨打的痕迹都沒有了。這些人狠狠揍了他一頓,畢了又精心地把他「打扮」了一番,使他看起來什麼事也沒。

有一個人對他說:「你給學校告去吧!到時候,我們就說,你污衊高來順偷吃你的餅乾,我們和你講理,但你先動手打人,我們只好嘛……」

這群人又一齊笑了。

顧養民揩掉自己臉上的淚水,說:「我不告你們……」

他這句話倒使這些人一驚。金波他們都不再言傳,也不笑了。

顧養民一瘸一拐出了這個宿舍。他也沒回他自己的宿舍去。他走到校園東南角的那一片小樹林中,抱住一根楊樹桿,無聲地啜泣起來……

孫少平在第二天才知道金波串聯一些人把顧養民打了一頓。他又急又慌,找到金波,埋怨他不該這樣。金波讓他別管,說他把事幹得滴水不漏。

「讓顧養民告去吧!他小子挨了打,官司也打不贏!他一張嘴,我們七八張嘴,他說不過我們。」他對少平說。但孫少平覺得事情並不那麼簡單。顧養民不會受這口氣,肯定要向學校反映。如果真相一旦查明,學校可能要把金波開除的。但他又不能過分指責金波,因為他這行為完全是為他的呀!

孫少平一個人想:如果顧養民告到學校,學校開始查這事的時候,他就站出來說是他讓金波打顧養民的。決不能讓學校處理金波!金波是為他的,他一定要為金波承擔罪責!

在好幾天里,孫少平已經顧不上想其它事了,緊張地等待著學校來調查這事。

但過了好多天,一切仍然風平浪靜。金波曾給他說過,顧養民自己說不告他們,少平當時不相信這話。但現在看來顧養民真的沒有去告!班長現在看來也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表現出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的樣子,並且對金波和打過他的同學態度也很正常:既不特意好,也不讓人看出懷恨在心。只是在挨打的第二天,他給老師請假,說他感冒了,要上一趟醫院。據金波說,顧養民上醫院的那一天,郝紅梅竟然偷偷到醫院看他去了……

金波他們把顧養民打了一頓,反而使郝紅梅更挨近了顧養民。也許他們兩個分析過養民挨打的原因——金波心再殘,也不會平白無故打人,唯一的可能就是因為郝紅梅。她先後與少平和養民的關係變化大家都能看得出來。孫少平不出面,讓他的朋友來替他報復——除此之外,還會有什麼解釋呢?

孫少平看得出來,郝紅梅現在甚至都恨上了他,見了面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顧養民心裡不知怎樣,面子上還和他保持著一般交往的關係。當然,不論是在他面前,還是在眾人面前,他現在已經不迴避他和郝紅梅的相好關係。至於郝紅梅,倒似乎專意讓別人知道她和顧養民好。她現在上街,就借顧養民的自行車。回來的時候,故意在人多處給顧養民還車子,並且羞羞答答看養民一眼,說:「謝謝……」

謝謝。對於孫少平來說,他也要對生活的教訓說一聲謝謝。這一件事的前後經歷,也許實際上對他並沒有壞處。他是失去了一些情感上的溫柔,但也獲得了許多心靈上的收穫。他現在平心靜氣地想,顧養民是一個好人——他挨了打,但沒有報復打他的人。顧養民不會怯火這些人!這些人再殘,也殘不過學校的王法。只要他告,這些人都不會輕鬆,而且為首的金波說不定會讓學校開除的。他對這件事採取了息事寧人的態度,反而在精神上把他和金波他們鎮住了。

他又進一步想,郝紅梅拋開他而和顧養民相好,也完全是正常的啊!他自己在哪方面都無法和顧養民比較。男女相好,這是兩廂情願的事,而怎能象俗話說的「剃頭擔子一頭熱」呢?

青春激流打起的第一個浪頭在內心漸漸平伏了。孫少平甚至感到了一種解脫的喜悅。他似乎覺得自己的精神比原來還要充實一些。他現在認識到,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應該按照普通人的條件正正常常的生活,而不要做太多的非分之想。當然,普通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