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孫少安好不容易把家裡和隊里的事安排停當,才抽開身到城裡來了。

前兩天,他趕著把家裡自留地的南瓜和西葫蘆都種上了。為了趕時間,他還把他媽和他姐也叫到地里幫忙。父親在基建會戰工地,又被強制給他姐夫陪罪,請不脫假。他不能錯過播種季節。南瓜西葫蘆,這是全家人一年最重要的一部分糧食。他還在自留地利用陰雨天修起的那幾畦水澆地里,種了點夏土豆,又種了兩畦西紅柿和黃瓜。這些菜一般家裡不吃,是為了將來賣兩個零用錢的。

至於隊里的事,那就更多了。冬小麥已經返青,需要除草和施肥,尿素和硫酸銨比較簡單,撒在地里就行了,但碳酸銨要用土埋住,否則肥效發揮不了作用。需要好好把這些事安頓給副隊長田福高,不敢讓社員應應付付了事。另外,還要趕緊開始種黑豆和小日月玉米……直到他坐在過路回家的金波父親的汽車上往縣城去的時候,還覺得有許多事沒有安排妥當……現在,他已經到潤葉的宿舍里了。

這是他頭一次到城裡單位來找她。儘管是老熟人,總還覺得有些拘束。

潤葉已經給他打好了一盆洗臉水,水盆里泡了一條雪白的毛巾。

他猶豫地笑笑,說:「我不洗了……」

「快洗!坐了半天車,洗洗臉清朗!」潤葉命令他說。「這麼白的毛巾,我一次就給你洗黑了。」他只好走到臉盆前。

「你看你!這有個什麼哩!黑了我再洗嘛!乾脆,讓我再提些水,你把頭也洗一下!」

「不了,不了。」少安一邊洗臉,赴忙拒絕讓他洗頭。他的頭在這點臉盆里能洗乾淨嗎?

少安洗完臉後,潤葉立刻說:「走,咱們到街上食堂吃飯去!」

「我已經吃過了。」

「你大概早上吃過了!」

少安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太熟悉他了,什麼事也別想瞞她。

他們一塊相跟著往街上走。少安現在才發現潤葉身上有些變化,似乎一下子老成多了。他半天才留意到潤葉已經不梳辮子,變成了剪髮頭。這倒使他感到對她有點陌生。是的,隨著光陰荏苒,每個人都在變化。這又一次使他強烈地感到,他們的童年早已經流逝,兩個人都成大人了。不知為什麼,他猛然間又記起了那時候她給他補破褲子的情形,便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聲。

「少安哥,你笑什麼哩?」走在旁邊的潤葉問他。她白凈的臉蛋上泛出興奮的紅暈,靦腆地微笑著。

「沒什麼……」他的臉也熱烘烘的。

少安和潤葉走在一起,就象他有時引著蘭香在山裡勞動一樣,心中充滿了親切的兄妹感情。真的,他看待潤葉就象看待自己的親妹妹一樣。人活著,這種親人之間的感情是多麼重要,即使人的一生充滿了坎坷和艱辛,只要有這種感情存在,也會感到一種溫暖的慰藉。假如沒有這種感情,我們活在這世界上會有多麼悲哀啊……他跟著潤葉進了縣城最大的國營食堂。午飯時間已經過了,食堂里現在沒有什麼人。

少安趕忙撲到售票處去買飯,結果被潤葉一把扯住了。她把他硬拉在一張飯桌前,讓他坐下,說:「你到我這裡就是客人!怎麼能讓你買飯呢!」

少安有點窘。在這樣的場合,他不買飯覺得有損自己男子漢的自尊。他現在身上帶著錢,除過家裡的拾元外,他還借了隊里的二十元公款。他走時並沒有準備在潤葉這裡吃飯。他對要去買飯的潤葉說:「我聽少平說,外國人男女一塊上街吃飯,都是男人掏錢買……」

潤葉笑了,一邊轉身去買飯,一邊又扭過頭對他說:「咱們中國男女平等!」

她買回來一堆飯菜,擺了一大桌子。

少安說:「買得太多了,別說咱們兩個人,就是四五個人也吃不完。」

「我已經吃過了,這都是你一個人的!」潤葉坐在他旁邊說。

「啊?」少安驚訝地看著她,說:「這……」

「不要緊,吃不完剩下算了。你快吃!現在已過了中午,你肯定餓了。」

他剛開始吃飯,潤葉又站起來,說:「噢,我忘了給你買點酒!」

他趕忙說:「我不會喝酒!你快坐下,也吃一點。」

潤葉坐在他旁邊,沒有動筷子,只是親切地看著他吃。

他低頭吃著飯,但感覺潤葉一直在盯著看他,使他有點不好意思。他抬起頭來,看見潤葉把自己的頭扭過去一點,臉紅得象充了血似的。她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臉色,趕忙給他解釋說:「今天我二媽她爸過生日,我喝了幾杯葡萄酒,上臉了……」

少安相信她的話,沒在意地又低頭吃他的飯。

儘管他吃了不少,但最後桌子上還是剩了一堆。如果是他一個人,他就會把這剩下的所有東西,都裝進他那個毛巾布袋,或者帶到中學送給少平,或者帶回家讓家裡其他人吃——這都是些好東西啊!

但今天不能。這是潤葉買的飯。就是他自己掏錢買的,只要潤葉在,他也會象大方的城裡人一樣丟下不要了。他總算還念過幾天書,不會俗氣到可笑的程度。

吃完飯後,他和潤葉來到街上。本來他想很快給潤葉談他姐夫的事,但他又想,還是應該先等潤葉給他為了她的事以後,他再說自己的事也不遲。

走到要回小學的那條巷口時,潤葉突然說:「少安哥,你剛吃完飯,咱們到城外面去走一走。」

少安不好拒絕她,但又覺得有些彆扭。兩個男女一塊相跟著遛達,叫眾人看著不美氣。可又一想,這城周圍又沒人認識他,走一走就走一走,怕什麼!他和潤葉是一個村的老鄉,又是老同學,這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哩!

於是,他們就相跟著一塊出了那座清朝年間修建的古老破敗的東城口,又下了一個小土坡,來到了繞城而過的縣河灘里。

初春解凍的原西河變得寬闊起來,浩浩蕩蕩的水流一片渾黃。在河對面見不到陽光的懸崖底下,還殘留著一些蒙著灰塵的骯髒的冰溜子。但在那懸崖上面的小山灣里,桃花已經開得紅艷艷的了。河岸邊,鵝黃嫩綠的青草芽子從一片片去年的枯草中冒了出來,帶給人一種盎然的生機。道路旁綠霧蒙蒙的柳行間,不時閃過燕子剪刀似的身姿。不知從什麼地方的山野里,傳來一陣女孩子的信天游歌聲,飄飄蕩蕩,忽隱忽現——

正月里凍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魚兒水兒水上漂,水呀上漂來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少安和潤葉相跟著,沿著原西河畔的一條小路,往河上游的方向走著。他們沉浸在明媚的春光中,心情無限地美妙。這倒使他們一時沒有說什麼話。

「你走慢一點嘛!我都攆不上你了!」潤葉終於揚起臉對少安笑著說。

少安只好把自己的兩條長腿放慢一點,說:「我山裡窪里跑慣了,走得太慢急得不行。」

「呀,你快看!」潤葉指著前面的一個草坡,大聲喊叫起來。

少安停住腳步,向她手指的地方望去。他什麼也沒看見。他奇怪地問:「什麼?」

「馬蘭花!看,藍格瑩瑩的!」

少安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哩。原來是幾朵馬蘭花。這些野花野草他天天在山裡看得多了,沒什麼稀罕的。潤葉已經跑過去,坐在那幾叢馬蘭花的旁邊,等他過來。

他走到她身旁。她說:「咱們在這兒坐一會。」

他只好坐下來,把兩條胳膊幫在胸前,望著草坡下渾黃的原西河平靜地流向遠方。

潤葉摘了一朵馬蘭花,在手裡擺弄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說:「少安哥,我有個急人事,想對你說一說,讓你看怎麼辦……」

少安扭過頭,不知道她遇到了什麼困難,就急切地等待她說出來。他知道這就是潤葉捎話叫他來的那件事。潤葉臉紅得象發高燒似的,猶豫了一會,才說:「……我二媽家給我啾了個人家。」

「什麼……人家?」少安一時反應不過來她說的是什麼。「就是……縣上一個領導的兒子……」潤葉說著,也不看他,只是紅著臉低頭擺弄那朵馬蘭花。

「噢……」少安這下才明白了。他腦子裡首先閃過這樣一個概念:她要結婚了。

潤葉要結婚了?他在心裡又吃驚地自問。

是的,她要結婚了。他回答自己說。

他心裡頓時湧上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他把自己出汗的手輕輕地放在有補釘的腿膝蓋上,兩隻手甚至下意識地帶著一種憐憫撫摸著自己的腿膝蓋。

你這是怎了?唉……

他馬上意識到他有些不正常。他並且對自己這種情緒很懊惱。他現在應該象大哥一樣幫助潤葉拿主意才對。她專門叫他到城裡來,也正是她信任他,才對他說這事哩!他很快使自己平靜和嚴肅起來,對她說:「這是好事。人家家庭條件好……那個人做什麼工作哩?」

「可我不願意!」潤葉抬起頭來,帶著一種驚訝和失望的表情望了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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