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當他是救星,果然是沒錯的。她心裡想著,將求救的眼神投過去。

James會意,平聲說:「伯父伯母別太擔心,Eric只是因為感冒發燒,加上疲勞過度,休息一陣子就OK了。」像是怕他們不信,又輕鬆地笑笑,「我剛從醫生那裡過來,醫生說他最近血糖有些低,身體里也有點小炎症,才會引發突然暈厥,掛了點滴很快就會醒過來。」

他是專業醫生,也算名聲在外,況且又是凌亦風的好友,凌母心裡的疑慮不免打消大半,可還是很自然地要留下來守到兒子清醒為止。

兩位老人在場,良辰早已放開凌亦風的手,沉默地退到一邊。

凌父打量了她一會兒,突然說:「蘇小姐,我們出去談談。」

James聞言一挑眉,良辰也頗感意外。

其實,她現在最關心的是凌亦風的狀況,可礙於有人在場又不便去問James,於是只好點點頭,跟著凌父走出去。

醫院長廊的窗檯邊濕漉漉的,良辰微倚在那裡,手臂上泛著寒意。

凌父開門見山:「蘇小姐,請坦白告訴我,他得了什麼病?」

良辰一驚,勉強笑道:「James不是說了嗎……」

凌父一揮手,打斷她的話,臉色沉穩不見怒意,語氣卻仍舊肯定:「他母親那是關心則亂,也就算了,可你們用不著來蒙我。」眼睛看著良辰,皺眉問,「是什麼嚴重病,需要用到監護器?」

良辰一怔,連最後一絲刻意維持的輕鬆都消失殆盡。

眼前的凌父,有著看似平穩淡然的犀利,在這方面凌亦風之於他,簡直就是翻版。

所以,良辰也就不再妄想還能巧舌如簧遮掩過去,只好說:「他……腦子裡有腫瘤。」見凌父面色猛地一變,又連忙搖頭解釋,「是良性的!醫生說了,做過手術之後,就不會威脅生命。」

「真的!」她直直看著他,眼神並不閃躲,十分誠實坦然,「我不敢騙您。如果您還不信,可以親自去問問醫生。」

凌父也久久地看她,面色凝重,想了想,才問:「這件事,有多久了?」

良辰垂睫:「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他,好像幾個月前就拿到了檢查報告。」

過了好半天,她抬眼,只見凌父抿著嘴唇,一語不發。

她說:「可能他是不想讓你們擔心。」

凌父仍舊不說話,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面上如凝寒霜。

她一時也不知該再說些什麼。這樣大的事,當初她得知時,心情尚且那樣,更何況是親父子?

他們所站的位置離電梯很近,偶爾有穿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子推著車子,送針送葯上來。

良辰很想回病房,去看看凌亦風醒過來沒有。

凌父雙手背在身後,看著她,突然問:「你們是不是決定從今以後都要在一起了?」

良辰眉頭微動,卻溫聲說:「是的。從很早以前開始,就是了。」

上次在凌家,這兩位家長是什麼態度,她記憶猶新,可是這一回,凌父卻並沒有發怒,只是沉著聲音,問:「手術成功概率有多大?」

「40%。」

凌父短促地「氨」了一聲,良辰倒是能夠體會他此刻的心情,果然,他略一沉思,接著抬眼看她:「你就那麼確定,他一定會沒事的?」

良辰短暫地靜了靜,才點頭。

其實,自己心裡何嘗不是七上八下的?尤其在凌亦風突然在她面前暈倒之後。

也許,病情會有變化,也許,40%已經成為一個過去時。

今天之後,他們能抓住的希望還有多少,她忽然不確定起來。

可她還是點了點頭,不知是在給誰信心:「他答應過我的。」她說,眉眼鎮定,閃著灼灼的光,「凌亦風親口對我保證過,他說他不會有事。」

她當然知道手術中意念有多重要,況且,她早已決定相信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或許正是這種惶惑中帶著堅定的語氣和眼神,讓向來沉穩嚴肅的凌父微微一怔,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若有似無地點了個頭,然後轉身往回走。

良辰呆了呆,跟上去,一路走到病房門口,凌父才突然說:「留個電話給我,我要隨時知道他的情況。」

良辰一遲疑:「那,他母親那邊……」

凌父沉著臉:「我有分寸。」

良辰不再多言,報了電話號碼給他存著,這才走進去。

凌父的威嚴顯然是長年以來慣了的,凌母見他們出去這麼久,也只是微微露出狐疑之色,卻並不多問。

良辰走到床邊,只見凌亦風仍舊閉著眼睛,監護器上的波形圖慢慢有節律地跳動著,心裡焦慮,卻又不好表現出來。

凌父說:「我們先走吧,讓蘇小姐在這裡守著。」

凌母一扭頭,似乎不敢相信,略有些指責地說:「兒子還沒醒,你讓我怎麼走開?」

凌父拿起她的外套,說:「他已經是大人了,這點小病小痛算得了什麼!難道你還要替他操心一輩子?」

「……你一直都是這樣!」凌母一咬牙,語氣有些憤然,但轉目一看還有兩個小輩在場,良好的教養也容不得她再發作,只是冷下聲說,「你先走吧,我等他醒來再說。」

良辰轉頭,看了眼一旁的James,他輕咳一聲,上前扶住凌母的手臂,才剛叫了聲:「伯母……」床上的人,便輕輕動了,輕微的一聲低吟從薄薄的唇邊逸出。

凌母一喜:「阿風,你醒了?!」

凌亦風顯然有些意外,微微睜開眼睛後,卻一皺眉:「媽?……您怎麼來了?」

良辰這才出聲:「是我打的電話。」見他剎時神色微變,又說,「醫生說你只是太累,很快就能出院。」

這話沒頭沒腦,知情人卻聽得懂是說給誰聽的。凌亦風眉心略松,只是重新閉上眼睛,微帶著倦意,說:「您先回去吧,我沒事了。」頓了頓,怕她不高興,又輕輕挑起唇角露出個笑意,「就是想睡會兒。……可是您在這兒看著,我睡不著。」

其實一見他醒,凌母的心已經寬了大半,而且看他能說話能開玩笑,便更加放心一層。如今見他好像真的很累,似乎下一秒就又要睡過去,只得嘆口氣站起身,順手掖掖被角,叮囑:「那你先休息,我晚上再過來。」一轉頭,看見自己家老頭子板起的臉,心裡只怪他狠心,從對方手裡抽走外套,率先走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良辰這才走到床邊,握住他微涼的手,往被子里放。

—卻不期然被他反握了握。

於是她在床沿坐下,問:「感覺怎麼樣?會不會頭暈?」

凌亦風輕輕搖頭,臉孔仍舊有些蒼白。

「James去叫醫生了,我過去看看他什麼時候來。」她想要起身,其實是還有許多問題要問James。

他卻拉住她,只是說:「我有點渴。」

她一聽,連忙倒了杯水,兌得溫溫的,端到他面前。

凌亦風再度睜開眼睛,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陰影。

良辰探身扶他起來一些,人剛在他身側坐下,便聽見他說:「你喂我喝。」

她一怔,低頭看見他微微抬高的唇角,唇邊的笑意似乎有些戲謔。

下一刻,他用同樣滿不在乎的語氣,笑了笑說:「沒辦法,我看不見。」

心口就像有細密的一排小針,無聲無息地紮上去,疼得發緊。良辰咬著唇,端著杯子的手輕輕一抖。

明明知道,失去視力也是併發症中的一種,可是看著它們一個接一個地、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面前,仍舊讓人忍不住壓抑地喘息。

又或許,更多的不是壓抑,而是疼痛。

她定了定神,看著那雙依舊烏黑幽深的眼眸,將杯子默默舉至他的唇邊。

凌亦風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才重新躺下。

他說:「沒事的,過一下就會好。」語調仍是輕鬆,彷彿不以為意。

良辰還是不說話,把杯子輕輕放下,兀自在床邊坐著。

凌亦風自己拉了拉被子,也沉默下來。

彷彿過了許久,都沒聽見她的動靜,可是又確定她並沒有離開,他只好偏過頭去,微微一笑:「怎麼?就嫌棄了?」

良辰心裡一抽,下一刻幾乎失態般撲過去握住他的手,捏得死緊:「亂說什麼!」

他繼續說:「也許手術之後,就是這樣,又或許,會更糟。良辰,你做好準備了嗎?」淡然的眉宇間已不復調笑,倒是一片坦然的鄭重。

問出這句話,凌亦風似乎並不想第一時間得到回答,他只是閉上眼睛,緩慢地鬆開了掌心裡柔軟溫暖的手。

他好像真的進入了睡眠,直到床榻微微一動,腳步聲由近至遠,門輕輕開了然後又再合上之後,他才動了動。

烏黑的眼裡,一片沉靜,幽暗得彷彿見不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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