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到了拐角處,凌亦風才停下來,深深看她一眼,手上力道微松,卻又恰恰卡在臨界點上,無論良辰怎麼費力,都照樣逃不開去。

「拖我來這裡幹嗎?」微微喘著氣,良辰總算平穩了情緒,盯著那雙深黑幽暗的眼睛問。

凌亦風挑了挑眉:「難道你想被人當動物觀賞?」

良辰轉頭看去,果然,公司門口有幾個路人遠遠地朝他們這邊張望兩眼,顯然以為以這架勢會有好戲可看。

她冷冷地抬頭:「如果你現在放手,相信就算站在人民廣場上,都不會有人注意我們。」頓了頓,又問,「你來這裡究竟要做什麼?」

凌亦風沉默,靜靜地看她,眼底神色瞬息萬變,半晌後才緩緩開口,一字一句地說:「我有話問你。」

「什麼?」良辰只覺得奇怪,今天的凌亦風,與往常不大一樣。

「你要結婚?」語調低沉地問出這一句,凌亦風不自覺地緊了緊手上的力道。

良辰一時愣住。

只是,這短暫的沉默在旁人看來卻更像是默認。

凌亦風的眼神猝然冷了下來,逼進一步,陰影籠罩在良辰的臉上。他與她的臉,近在咫尺,溫熱的氣息拂過面頰,良辰不自覺地往後退,背後一阻,正抵上大廈的牆壁,退無可退。

凌亦風將她的退縮看在眼裡,突然舉起她被扣住的手,壓在牆上,整個人欺上來,冷冷一笑:「蘇良辰,你要和那個男人結婚那簡直就是妄想。」

良辰被他突如其來的壓迫感逼得微微窘迫,似乎能吸進去的不是新鮮空氣而全是他身上的煙草味。稍稍偏過頭,另一隻修長的手臂卻伸過來恰好抵在她的頸邊。

整個人,就這麼被困在狹小的空間里。

「蘇良辰,你聽見沒有?!」見她不語,凌亦風再次挑眉宣告,「你永遠都不可能和別人結婚,連想都不要想!」

也許是他的語氣太強硬狂妄,也許是長久以來壓抑在心中的怒火終於在此刻找到了宣洩口,良辰不再掙扎,而是靜靜抬起眼睫,回以同樣挑眉的姿態,平靜地開口:「是嗎?那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阻礙我的婚姻。」

「我要結婚。」她微微一笑,以堅定確實的口吻,「而且,立刻、馬上。請問,你該怎樣阻止我?」

凌亦風僅僅沉默了一秒,狹長漂亮的眼睛裡便突然有了些微真實的笑意,他伸出手輕輕撫上良辰的頸脖,拇指下溫熱的血脈跳動有力。

「這才是你。」他緩慢地說,「這樣才是我熟悉的蘇良辰。」這一刻的她,和從前一樣—自信、驕傲、不甘居於弱勢,清澈的眼底流淌著淡淡的灼人光華。

「只是,」那雙黑漆漆的眼眸陡然冷了下來,「我恨這樣的你。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蘇良辰。」

心口猛然痛了一下。良辰愣住,之前那抹沒有笑意的微笑還僵在唇角。

他恨她……他居然說恨她!

可是,真正有資格說這個字的人,怎麼會輪到他?

思維有一瞬間的空白,可是身上卻不知從哪裡突然得來巨大的力量,良辰猛地掙開一直被牢牢握住的手腕,伸手去推凌亦風的胸膛。凌亦風猝不及防,硬生生往後退了兩步,良辰便趁著這個空隙脫開身。

冷風呼啦啦地從街角灌進來,吹散了披在肩上的髮絲,烏黑柔軟的頭髮被倒吹回來貼在頸邊,甚至卷上臉頰。可是良辰卻一動不動,似乎沒有感覺,只是冷冷地看著佇立在眼前的男人,低聲開口:「恨?凌亦風,誰都有權利對我說這個字,偏偏只有你不行。」

她微微側過身,十二月寒冷的風撲面而來,連身上厚重的大衣也抵擋不了,良辰只覺得連心口都被冷風穿過,針刺一般的疼,一點一點蔓延。

轉身離開之前,她似乎看見凌亦風停在原地微微困惑地皺眉。

街燈不知何時統一亮了起來,迅速拉長了二人逐漸遠離的影子。

大學畢業後的那一年,是良辰過得最為辛苦的一年。九月,凌亦風先一步去了國外。原本是定好兩人一起出國的,偏偏在拿到OFFER後,家裡突然來電話說是祖母病重,幾乎沒多考慮,良辰便放棄了這次機會。人生那麼長,想出國又有何難,可是將她從小帶大的祖母或許過不了這個冬天,那時候她唯一想到的只是多點時間陪在老人身邊。

凌亦風走的時候,良辰沒去機場送行。他們只是通了電話,在飛機起飛之前,凌亦風說:「良辰,我等你。」

僅僅一個月之後,祖母便離開人世。初時,良辰為這般生離死別難過了許久,可後來她反而慶幸起來。因為就在遺體火化後不久,一向在生意場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蘇家突然露了頹勢,而且這潰敗來得迅速無比,幾乎令旁人措手不及。良辰後來想想,或許之前早有了跡象,只是被父親儘力遮掩,一家子人又全為祖母的事情忙碌,誰都沒有顧上,況且,良辰的父親當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哪個又能想到會突發變故?

可是良辰卻忍不住不斷問自己,為什麼當初就沒有看出來?到了最後治療階段,醫院催款單連下了好幾張,一次幾萬塊的醫藥費按理說根本不是難事,可那時候往往要拖上好幾天才能勉強補齊;祖母都快彌留,父親卻比平時更忙,整天看不見蹤影,見了面也是滿臉滿眼的疲態……這種種跡象加起來,所預示的結果應該很明顯才對。

良辰真的慶幸,祖母早走一步,沒有看見蘇家是如何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傾家蕩產。至少,她走得算是安心。

只是短短兩個月的工夫,出國的事情突然變得遙遙無期。良辰只將這件事情告訴給朱寶琳,朱寶琳千里迢迢趕去她老家,見了面沒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是來了個長長的擁抱,睡覺的時候她問:「有沒有和凌亦風說?」

「沒有。」雖然經常有越洋電話打來,可良辰一次都沒提起這事,只是告訴他新電話號碼,並不說家裡早住不起原來的房子。

「或許他能幫你……」

良辰搖頭。不管多麼親密的兩個人,她都不想和金錢扯上關係。況且,凌亦風也在讀書,就算家裡再有本事,他自己又憑哪點幫她?

父親卻鄭重地向她保證,一定會盡其所能在最短時間內送她出國,畢竟,這是她從小的心愿。良辰知道家裡的難處,也開始著手找工作。但是,蘇家之前的社會關係網鋪得有多大,她是知道的,而且這次不過是被合伙人陷害,公司本身管理沒有問題,因此,想要東山再起也並不是痴人說夢。

有一陣子,和國外斷了聯繫,原本每周一次的電話突然變得銷聲匿跡。良辰也曾試著打過去,次次通了卻都沒人接。後來終於聯繫上,還是凌亦風打過來,三更半夜的,全家人都被吵醒了,良辰迷迷糊糊去接,隔著細長的電話線,凌亦風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良辰,我很想你。」

睡意一下子全跑沒了似的,良辰在牆角蹲下來。十一月底的天氣冷得夠戧,屋裡沒有暖氣,木地板滲著寒意,從腳心直躥到胸口。

可是,良辰竟然不覺得冷,她聽見凌亦風問:「……良辰,你什麼時候過來?」

她不回答,反問:「為什麼失蹤那麼久?打電話也沒人接。」

「呵呵,參加一個野外訓練營,好玩死了。」

整整一個月?確實有點樂不思蜀了。她心想。

至於訓練營都訓練些什麼,有多好玩,良辰沒心思細問。握著涼冰冰的聽筒,良辰轉頭看了看小小窗口外黑沉沉的夜空,努力回想高中地理課上的世界地圖,那片隔著中國和美國的太平洋,似乎寬得不可逾越。

兩個在電話里絮絮叨叨很久,良辰站起身,低著聲音說:「我找到工作了。」

那端有片刻的沉默,而後說:「這麼早就進入勤工儉學的狀態了?到這邊以後再打工掙錢也不遲。」

「不是的。」良辰也靜了靜,「可能短時間內,不會出國了。」

「……為什麼?」

「家裡出了點事。」良辰無意識地扭著電話線,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說破產了?錢賠光了?還是說,現在自己連打越洋長途都要算時間,聊得久了心裡頭對父母過意不去?

沒錢不是丟人的事,她怕的,只是當凌亦風知道她沒錢後的反應。

即使他有能力幫上忙,她也不想虧欠他。在她的觀念里,感情和金錢,本就應該要分開的。

「出了什麼事?」凌亦風果然追問道。

良辰不肯說。這時母親從卧室里出來,見她只穿著單薄睡衣立在窗前,不由得皺皺眉頭,拿了件外套替她披上。

「不用擔心。」她強自一笑,「這份工作很好,出國的事,我想先緩一緩再說。」

真怕他還要繼續追問下去,可沒想到,凌亦風只是沉默了兩秒,繼而卻說:「也好。出國並不是唯一出路,你在國內,等我完成學業回去也是一樣的。」

良辰反倒怔了怔。只聽那邊又說:「過段時間功課會更緊張,可能沒辦法每周都給你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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