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章 漸漸東風淡淡煙

因午後陣雨的緣故,蘭林宮裡一片清新蒙蒙。

梳妝台上的大銅鏡里印出了一張精巧秀雅的臉,眉如遠山含黛,膚若桃花含笑,正是最好的年華,最美的容顏。柳嵐取過了象牙梳,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烏黑的長髮,幽幽嘆氣。

貼身侍女如夜的聲音在簾外輕輕地傳來:「娘娘?」柳嵐淡淡地道:「何事?」如夜這才掀了帘子,趨步而來:「娘娘,唐妃娘娘來了。」

柳嵐懶懶地道:「嗯,去回她,我換件衣服就出去……」話音還未落,唐巧嫣已經掀開了帘子,徑直進來了:「我說姐姐啊,這宮內都出大事了,你還有心思換什麼衣服啊?」

柳嵐斜目望去,只見唐巧嫣的裙擺上污跡斑斑,顯然是過來時候過於匆忙的緣故。像她這般愛美之人居然可以容忍,那說明她口中的大事看來確實是件大事,倒讓柳嵐略感了些興趣。遂施施然地道:「妹妹,你說這宮內,有什麼大事可以讓你這般緊張的啊?」說罷,忽地想到一事,道:「莫非又是太子出事了?」

前段時間,有人居然在長信宮下毒,企圖對太子出手。幸而發現得早,太子並無大礙。可皇上因此事暴怒,牽連了好些人。

到目前為止,太子是皇上唯一的子嗣,有任何風吹草動,總能或多或少地牽制後宮。

唐巧嫣搖了搖頭,在她身邊的錦榻上坐了下來,才道:「皇上方才在承乾殿下了一道聖旨,將已故阮皇后的一個表妹封為了妃子,還是正一品的呢。」

柳嵐愕然地抬頭道:「什麼,此事當真?」

唐巧嫣嘆了一口氣:「還有假的不成。此刻聖旨已經在路上了。三日後,即將進宮。」

柳嵐低頭沉吟了片刻:「皇上不是一再駁回大臣們的摺子,怎麼會無緣無故納妃呢?」

唐巧嫣湊了過來,低聲道:「這正是我急著過來的原因。聽石全一手下的小林子說了,那人長得跟已故的阮皇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今兒個皇上在阮府一見,回來就命人擬聖旨。你說……怎麼會這般湊巧啊?且還是正一品的,怕是以後就算不封后,也是要統領後宮的。」

柳嵐不禁心中一凜,對唐巧嫣後面的話倒也沒有怎麼聽進去。皇后已薨數年,可皇上依舊未能忘情啊。

以往她是不知的,為何當年尹妃會突然地被貶去上水宮。那時因為皇帝情根深種,就算當時皇后已被禁足,尹妃得寵當紅,但就算是皇后身邊的小侍女,尹妃也不能動其一根汗毛。

後來,昭陽殿走水,多少人因此而掉了腦袋。而皇上也因皇后的去世整整消沉了半年之久。

再後來,尹妃又突然地重獲皇帝寵幸,遷回了澄碧宮。甚至比往日得寵更盛,皇帝日日駕臨,一待就是數個時辰。可再寵,卻也從未留宿在澄碧宮中。

一直到那個時候她才恍然,這尹妃不過是因為容貌肖似已薨的阮皇后,所以才寵冠後宮的。

身為至高無上的帝王,但卻虛空後位,不納秀女,不近後宮。只因這世間女子再沒有人能入他之眼嗎?這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深呢!

皇帝回宮不到一個時辰,聖旨已經到了阮府。府邸大廳擺起了香案,眾人下跪接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國丈阮崇吉之姨女穆凝煙,天資聰穎,姿色過人,特封為凝妃,三日後進宮。欽此。」

阮崇吉心頭大顫,臉如死灰,想不到最壞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且如此之快,讓人措手不及。方要磕頭謝過接旨,只聽身邊「咕咚」一聲傳來,還未轉頭,眾人已經驚呼了起來:「夫人,夫人……」原來是阮夫人暈厥了過去。

眾奴婢七手八腳地攙扶著阮夫人進了內房。阮崇吉接了聖旨,強顏歡笑地招呼傳旨的公公入座喝茶,那公公卻笑著連聲恭喜,道:「真是恭喜國丈大人,賀喜國丈大人了,阮府又出一凝妃娘娘。茶水奴才等人就不用了,皇上還在等奴才們回話呢。」

阮崇吉忙命人送上賞銀,客氣地道:「請公公笑納!」那公公百般推辭了一番後這才接過,恭敬地又謝過之後,便帶著隨行的太監和侍從們離去了。

阮崇吉在大廳目送眾人離去,忙穿過後花園,進了內房。才到門邊,只聽阮夫人哀哀戚戚的聲音傳了過來:「煙兒,這如何是好啊?這一入宮門深似海,姨母要見你一面是千難萬難。這也不當緊,可這後宮可是吃人的地方啊,你看你無雙表姐……你無雙表姐就這麼沒了……」說到這裡,阮夫人已經泣不成聲了。

穆凝煙的聲音亦低低柔柔地響了起來,隱約帶了哽咽之聲:「姨母,我亦不想入宮……可聖旨已下……」阮夫人泫然而泣:「早知道如此,當初我們就早些答應孟府的親事,過了文定就好了……」

阮崇吉聞言,忽然心生一計,忙揮手招了一個家丁,吩咐道:「快去將大公子和二公子請過來。」家丁領命,匆匆而去。他這才推開了房門,進了屋。

阮夫人見他進來,用袖子微微擦了一下淚水,顫聲道:「老爺,這如何是好啊?你快想個萬全之策,千萬不能讓煙兒進宮啊!」阮崇吉嘆了口氣,黯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啊!」

阮夫人聞言,淚水一下子又湧出來了,哭道:「你難道讓我眼睜睜看著煙兒進那籠子不成,難道我們失去一個無雙還不夠嗎?別人家稀罕什麼榮華富貴,千方百計地把女兒送進宮去,我們又不要這些。我已經這把歲數了,只想看著煙兒好好成親生子,承歡膝下而已……」

阮崇吉雖然位極人臣,但這數十年來一直對妻子極為疼愛,如今見她哭得如一個淚人兒般,心裡也難受得緊,忙勸慰道:「我又不是不肯想辦法……」

阮夫人聞言,已經止住了哭聲:「什麼辦法?」阮崇吉緩緩道:「為今之計,只希望皇帝還能念些舊情,看在無雙的面上,收回聖旨。」

晚膳時分,承乾殿。

百里皓哲道:「不知道兩位駙馬為何事而來?」金石玉震一樣的聲音,十分的悅耳,顯示皇帝的心情應該不錯。

阮無濤與弟弟阮無浪相視一眼,阮無濤這才躊躇著道:「啟稟皇上,下官兩人前來,是想求皇上收回將表妹納為凝妃的成命。」此話一出,空氣里一陣冷凝,彷彿結了一層薄冰似的。

良久,久得阮無濤兩人心裡湧起陣陣惶恐了。皇帝的聲音這才淡然地響起:「哦,原來是為了此事。駙馬難道不知道君無戲言嗎?」

兩人聞言,惕然而驚,忙跪了下來。阮無浪磕著頭道:「啟稟皇上,下官等人自知罪無可恕。但還是斗膽想求皇上收回成命。因表妹早已經與他人有婚約在身,一女又豈能配二夫,求皇上成全,求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哦」了一聲,似乎略感興趣:「哦,原來中間還有這麼一回事。這麼說來,朕倒想知道是哪家公子有此榮幸呢?」他如此輕描淡寫,好像隨時會同意請求似的。可不知道為何,阮無濤兩人卻越發覺得惶恐不安了起來。這位皇帝雖然比自己還小上好幾歲,但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治吏又嚴謹,雖然登基不過數年,但已極具天威了。

此時,他彷彿詢問天氣般的語氣,卻讓兩人覺得後背冷汗淋漓。阮無濤硬著頭皮回道:「回稟皇上,是孟尚書之子孟冷謙。」

只聽皇帝輕笑了出來,閑閑地道:「哦,原來是孟狀元啊,不錯,不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啊。兩位駙馬平身吧。」從皇帝嘴裡卻絲毫聽不出半點怒氣,可兩人卻覺得他似乎已經惱怒到了極點。

兩人垂手站了一會兒,皇帝卻不再說話。兩人面面相覷,心裡七上八下地,揣摩不出皇帝到底是何意思。復又雙雙跪了下來,叩頭道:「請求皇上成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里皓哲慢慢地負手站了起來。萬歲萬歲萬萬歲,他能活這麼久嗎?就算能,他也不想活這麼久。若他活著,而她不在了。那麼他活著,千年萬年地思念著她,卻又永遠地不能再見她了,這種苦楚比死去更甚。若不是還有承軒在,他寧願隨她而去……

這些年來,他一直隱隱地覺得她還活著。就算當年親眼所見侍從們將屍體抬出了昭陽殿,可他卻一直不願意相信她已經離去了……

所以他每年不定期地會去阮府尋找一些蛛絲馬跡。這幾年下來,他幾乎要絕望了,以為是自己錯了。可今日還是被他找到了不是嗎?

世界上怎麼會有兩人如此相似呢?連他擁在手上的感覺也是如此的契合,如此的熟悉……那名叫穆凝煙的人,身上的曲線都如同她在他記憶里的一模一樣。雖然她身上的香氣不一樣了,以前是淡淡的茉莉味道。現在卻是溫溫潤潤的幽香……

但他直覺她就是無雙。可她卻不認識自己——這是讓他唯一覺得疑惑的地方。而且她的表現是如此的真實,就彷彿第一次見到他,第一次見到皇帝般。自然得根本不像有任何的偽裝。

他的這一道聖旨只是試探。若阮家沒有動靜的話,他心裡反倒會擔心出錯。可據傳旨的太監回來稟報,說阮夫人當場就暈厥了過去。他心裡已經有了五六成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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