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七章 愛恨糾纏無迴避

石全一侍候著皇帝進了大殿,手忙腳亂地吩咐:「快,拿乾的絲巾……小德子,快準備熱水,服侍皇上沐浴更衣。」內侍的嗓音本就極尖,此時夜深人靜,更是莫名的刺耳。

百里皓哲本已經煩躁不堪,此時更是不耐煩,輕微地擺了擺手:「都下去吧。」杏黃的袖子已經濕透了,暈開了好幾團,袍子下擺滴著雨水。石全一知道皇帝向來不顯露神色,一直侍候得戰戰兢兢。如今皇帝已是極明顯的不耐煩,此時雖然極擔心皇帝的龍體,但還是躬身行禮退了下去。其餘的眾人也跟著他退出了殿外。

殿內的燭火點的通明,他負手站在窗前,看著閃電不停地在空中滑過,風很大,洞開的窗隨著風勢不住碰合,單調地重複著相同的節奏聲響。風雜著濕意襲來,依稀有花香的味道。他細細地辨著,半天聞不出個所以然來,似乎鼻尖只有茉莉的香氣,清清幽幽,飄飄渺渺的。

還在恍惚中,一個聲音淡淡地響了起來:「哲兒,怎麼?心軟了嗎?」承乾殿歷來是百里皇朝的皇帝寢宮,是宮中守衛最為森嚴之地。五步一哨,十步一崗,若非有人下令,怕是連只鳥也飛不進來的。

百里皓哲對此聲音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亦沒有回頭,彷彿還在沉思中。那個聲音又輕輕地響了起來:「這二十幾年來,我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你心軟了……」

百里皓哲回過了頭,定定地看著他,不作聲。殿內亮如白晝,因盯了窗外的夜色過久,如今這麼回頭,只覺光線刺目,晃著眼睛,便微微眯了眼睛,手心卻攥緊了。

那人穿了一身普通的內侍服,全身隱在光線照不到的角落裡,凝視著百里皓哲,半晌才柔聲道:「哲兒,這天下現在都是屬於你的。有道是大丈夫何患無妻,更何況你是萬人之上的皇帝,再過一年半載,等你充裕了後宮,有多少美女、才女供你選擇。天大地大,你喜歡什麼樣的沒有。阮無雙是長得不錯,但也不是最美的,亦不是最有才華的。你不要因為現在日日對著她而軟了心……」

百里皓哲還是沒有應聲,只是看著他,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那人的語調漸漸高了起來,語氣也嚴厲了起來:「你能忘記,是你沒有看到你母親臨死前的痛苦。而我不能忘記,這輩子也不會忘記。我絕不會放過害死你母親的人。我隱姓埋名這麼多年,為的就是這一天。」

「我與你母親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她被阮玉瑾買入太子府,在阮玉瑾跟前當差,誰知道那惡毒的女人早就算計好了的,是因為你母親長得像太子的心上人——歐靜芝。太子當時正因歐靜芝的過世悲痛欲絕,看到這麼一個神似的活人,自然想盡一切手段要弄到手的。你母親就活活做了阮玉瑾的棋子。太子奪了阮玉瑾的侍女,自然覺得對阮玉瑾有所愧疚,事事謙讓她。而你母親……你母親沒有法子,就做了太子的小妾……這還不夠,阮玉瑾這個惡婦在你剛出生沒幾天,就把你母親活活給毒死了。她以為她布置得天衣無縫,只是她沒有想到,我為了可以看見你母親,也進了太子府為奴。」

「我那天晚上躲在窗外,那天也跟今晚一樣,下著雨,雨一滴一滴地落在我衣服上,滲透到了皮膚上,冰涼冰涼的,一直可以涼到人的心裡頭去。我親眼看見木清將一碗葯端到你母親面前,逼著你母親喝下去……結果不到一個時辰,你母親就吐血而亡了……我沒有用,眼睜睜地看著你母親死去……當時……當時你才出生不到十天……」

他一步一步走進百里皓哲,雙目圓瞪,如同噴血:「你能忘記,而我這輩子絕對不可能會忘記你母親臨死前的痛苦,絕對不會!」

「我不是跟你說過,你對阮無雙只需哄哄而已,如今已經登了帝位,只要不納妃,把阮家安撫著就是了,不必天天到昭陽殿去的。你倒是看看你自己,哪天不是在昭陽殿就寢的!你的心思我難道就看不出來,若是想看你皇兒,讓人抱到承乾殿就是了。」

京都的春天,往往是來得要晚些。但每到這季節,御花園內群花爭妍,和風拂面。景仁帝最喜歡在這樣的季節帶著大皇子百里皓庭在太掖池邊的柳樹下玩耍。

一大群的侍女、內侍們遠遠地候著。百里皓哲躲在不遠處的杏樹後面。御花園的樹木皆已不下數百年的光景了,樹榦粗大,枝葉繁盛蒼翠,兩個大人合抱尚且不能抱住。他躲在其後,竟連內侍也沒有發現。遠遠地看著父皇和大哥嬉戲。百里皓庭眼上蒙著明黃的綢帕,雙手摸索著要找出父皇的藏身之處。

景仁帝滿臉的寵溺,彷彿春光溫軟,向不遠處的百里皓庭微笑著招手:「庭兒,這裡……父皇在這裡。」百里皓庭跌跌撞撞地沖了過去,腳步不穩,口中還不停地叫著:「父皇,父皇,你在哪裡……」景仁帝揮著廣袖,甩得那袖上的金龍彷彿在雲中游弋嬉戲。令人很難想像平素端坐在朝堂的皇帝竟然有如此溫柔慈祥的一面。

百里皓哲的心裡說不出的羨慕,他羨慕父皇如此慈愛地對待大哥。他心目中的父皇永遠是高高在上的,除了固定的請安時間,他從未有機會親近的。多數請安之時,也是遠遠地跪在殿中,遙遙地回答父皇詢問的課業情況。像大哥這樣子與父皇玩耍,在他幼小的記憶里是從未有過的。甚至在他的記憶里,父皇連抱都從未抱過他。

身邊的內侍左找右找,總算在樹後面找到了他:「二皇子,奴才總算找到您了。怎麼好端端的躲在這樹後面。」內侍拉著他的小手,一步一步地遠去。他不舍地離去,偶爾回頭,只見大哥被父皇擁在懷中,咯咯笑個不停。雖然聽不見說什麼,但那笑聲還是一點一滴地傳了過來……

百里皓哲猛然驚醒了過來,這麼多年前的事情竟然還歷歷在目,彷彿發生在昨日。他從前不懂為何父皇如此地疼愛大哥,卻總是對他不聞不問。

為了得到父皇的一點讚許,他潛心課業,學習治國之道,閑時學習騎射。三伏天,天氣炎熱,蟬也躲在陰涼的樹葉底下,不見影蹤。讀書的時候是不許拿扇子、不許搖扇子的,要正襟危坐。這時候寫字,每一個字要寫百遍,來練習書法。

但無論他的表現如何出色,父皇只是點頭嘉許而已,從不會擁抱他一下。父皇從來不知道,他要的並非是琳琅滿目的賞賜,而是他的一個小小的舉動,哪怕只是輕拍一下他肩膀的讚許,那麼他也甘之如飴。但他從來沒有得到過,連一句小小的親昵的話語,一個小小的溫馨的動作,什麼也沒有,久了,彷彿一切只是奢望。

夜色已經漸漸青灰了起來,朦朧中已經可以看見殿內的布置,好似與平時的不一樣。他微微眨了眨眼,這才恍然過來,他在承乾殿,而非昭陽殿。

身邊也沒有她,自然沒有那淡淡的清香。或許只是習慣罷了,那麼多年,他是習慣一個人的。但後來有了她,因為那一段日子有了她,她的味道,所以也成了一種習慣。但沈叔不知道的是,有了習慣就會成癮,要把一種習慣給戒掉,也並不是件易事。但是他沒有辦法不戒掉!

慈寧殿里不停地傳出咳嗽聲,隔了厚厚的楠木雕花屏風,還是不停地傳了出來。阮無雙還未跨進內寢,已聽得極分明了。本來擔憂的心更是沉重。太醫也已經稟報得十分詳盡了,心病乃需心藥醫治。但姑姑沒有想要生的念想,即便華佗再世,也是回天乏術的。

掀了珠玉帘子進去,只見木姑姑端著葯碗侍候在旁。見了阮無雙進來,忙跪下行禮。阮太后雙目深閉,臉色如紙般蒼白,但看上去睡容甚為安詳。阮無雙抬頭看了木姑姑一眼,木姑姑搖了搖頭,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眼光移到旁邊的青玉碗里,葯汁如墨,滿滿一碗,未少半滴。

阮太后似睡未睡,微微睜了眼,就瞧見了無雙,忽然想起一事情,緩緩道:「木清……去把玉盒裡的東西拿來。」掙扎著要起來,無雙忙攙扶著她慢慢地坐了起來。

阮太后端詳了無雙半天,目光溫和虛弱,再無半點當年皇后的氣勢,語聲也極輕,好似含了無限溫柔:「是不是最近為我這個老婆子給累的,怎麼越來越消瘦了?」

阮無雙微微搖了搖頭:「我不礙事。姑姑從小疼愛無雙,這是無雙分內之事。且姑姑的病乃是小病,只要姑姑按時服藥,馬上就可以藥到病除了。」阮太后微微地,遲緩地搖了搖頭,輕聲道:「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

說話間,木姑姑已經取了玉盒過來。阮太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木清將盒子遞給了阮無雙。盒子上雕著盛開的白玉牡丹,層層瓣瓣,栩栩如生,玉色溫潤,入手溫和。她伸手接過,不解地看著姑姑。阮太后道:「你打開看看。」

裡頭的物件也不見異樣,僅是一張摺疊而成的普通宣紙。她猛地想到一事,抬頭看著阮太后道:「姑姑……」阮太后輕輕點了點頭,咳嗽了幾聲才道:「不錯。正是那紙。」阮無雙緩緩地將紙展開,宣紙上墨跡如新,彷彿才寫成不久。字跡是蒼勁飛舞,她自然熟悉無比,正是百里皓哲的親筆。

宣紙上的字,她不用看亦能說出個大概。那日他與姑姑達成的協議,無論自己以後是否會產下皇兒,必須由自己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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