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六章 淡月朧明夢頻驚

夕陽像是漸弱的紅金盆子,逶迤地挪入樹梢房閣之後,又慢慢地隱入了暮色之中。昭陽殿服侍的侍女們輕巧地將殿內各鎏金八方燭台上的蠟燭點燃,伴著微微的几絲青煙,殿內頓時通明了起來。

孩子剛吃了奶,正睡著,小嘴微微張著,四周奶香盈盈。因已經過了百日,眉目已經極分明了,粉白圓潤,說不出的可愛。

阮無雙俯身掖了掖輕薄如絲的錦被,望著孩子的小臉,靜靜地出神。雖然光影照過來有些黯淡,但還是可以清晰地看見孩子的額頭下巴,像極了自己。其餘的部分,她也說不上來,每每看到他凝視著孩子,心底深處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惶恐。

兩人相處時的光景,他素來也是寡言少語的。但他卻彷彿能明白她的意思,一低頭一投手之間,總是溫柔的。但她越是感覺到百里皓哲對她呵護有加,細膩溫存,心裡越有說不出的痛。想起那日看詔書時,兩人相握著的手,溫暖而綿長。那種無聲勝有聲的味道,讓她每每想起,胸口總會隱隱生出光澤的暖意。令她總是不願意深想。

母親與姑姑總嘀咕,坐月子的人怎麼一點也不豐腴。只是她們不明白,擱著這麼一件事情在心頭,她又如何能安然食寢呢?她實在無法想像若是事情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他會如何對她?就算是平常夫妻也是難以容忍的,更何況是萬萬人之上的他呢?

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經被逼到絕路了。若是她能狠心點,發現之初就應了斷的。可是她一拖再拖,終究還是沒有走到這一步。

空氣里彷彿帶著一種靜謐的東西,她猛然一驚,只覺得有點不對,一轉頭,只見錦榻旁人影挺拔,那一身金龍刺繡的黑色便服分明是熟悉的,天底下能這麼穿的也就只他一人而已。

百里皓哲進來時見眾侍女都在外頭,遇到多了,自然知道皇兒正在睡覺,便放輕了腳步。哪裡知道竟把無雙嚇了一跳,燈光下只見她有些吃驚地站在那裡,就這麼杵在那裡,竟忘了反應,面上雖然平靜無波,眼底深處卻閃過几絲惶恐。

百里皓哲不由一笑,走近了些,順勢握住了她的手掌,只覺滑膩不堪,掌心竟有些微濕。微微皺了眉頭,正要發問。只見阮無雙已經轉過了頭,看著孩子,神色似乎有些不同。

雖是秋天,但只著了碧色的紗羅,飄逸清秀。因此時低頭的動作,他可以清楚地看見雪白如凝脂的脖子,柔嫩得彷彿能掐出水來。

阮無雙定了定神,才從容起來,想不著痕迹地抽出了手,按規矩要行禮。百里皓哲卻不放,拉著她在錦榻上坐了下來,道:「不要吵醒皇兒!」她心一動,轉頭看了孩子一眼,只好任他握著。

他似乎沒有發覺什麼異常,臉色如常,眼中卻帶了莫名的笑意。百里皓哲說道:「皇兒今日可有調皮?」阮無雙淺淺一笑,微微搖了搖頭。

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忽地想起一事情,說道:「今日翰林院的人擬了幾個名字呈上來,你且看看。若覺得不妥,讓他們再擬幾個!」

阮無雙低頭,回道:「臣妾不敢,皇上做主就是了!」皇家兒孫的字型大小,歷來由翰林院按宗室排名而擬,奏摺上奏後,由皇帝親批。

她才說完話,只感覺百里皓哲握手的力道重了幾分。空氣一下靜了下來,她微微抬頭看了他的臉色,似乎沒有方才興緻頗高的樣子。輕聲道:「由臣妾選名,與理不合。怕傳出去,惹大臣們非議!」像是解釋也像是自語。

百里皓哲今日在批奏摺之時,看到翰林院遞上的摺子,便私下抄了下來,興匆匆地趕了過來。哪裡想到被她潑了一頭的冷水,心底總有些不是滋味。聽她這麼一解釋,已釋然了,從袖裡拿出了一張折好的宣紙,執著她的手道:「我讓你看!誰敢說半句閑話!」

宣紙上只有簡單的數個字,並非是翰林院的奏摺,但筆跡走勢蒼勁飛舞,卻是她熟悉的,估摸著是他批閱奏摺時,順筆摘下的。「是承桓好?承律好?還是承軒好呢?」他抬了頭看著她,徵詢她的意見。

阮無雙也微微一笑,不知何緣由,心情竟然極好,清淺回道:「都好!」百里皓哲順性拉了她的手在紙上點來點去,道:「我讓你選,你選就是了。你不說,我不說,天底下又怎麼會有第三個人知道!」語氣表情竟有些像個孩子。

阮無雙心頭微動,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噙著淡淡的笑,低頭看了紙上的幾個名字,倒也覺得第三個最好,於是說道:「以臣妾的意思,就承軒好了。皇上的意思呢?」

百里皓哲含笑著道:「好,就依你的意思,百里承軒。」雙手輕擊了一掌。石全一帶了兩個內侍應聲進來:「皇上有何吩咐?」百里皓哲將手上圈過的宣紙遞了過去,吩咐道:「讓人擬一份摺子,以大皇子百里承軒的名義大赦天下。」

石全一應了聲「是」,正要躬身退出門外,只聽皇帝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頓了頓,彷彿想起什麼似的道:「讓翰林院把奏摺留著,不用退了!」轉頭輕笑著對她道:「想來日後還是要派上用場的。」

阮無雙只覺他話裡有話,瞬間便反應了過來,臉色微微暈紅,只裝作聽不明白的樣子,低頭逗承軒。

孩子向來淺眠,每每睡一兩盞茶的時間就醒來。這時已經醒了,眼睛微微張開,懵懂地看著他們。乳母和保姆一再誇說乖巧,極少哭鬧不休的。宮中規矩嚴謹,身為皇子,自有數個乳母保姆和十數個侍女侍從照看。但她總是隱隱害怕,許多事情不想太借她人。百里皓哲又睜隻眼閉隻眼的,承軒就這麼一直由她照料。

她將孩子抱了起來,百里皓哲也湊了過來,舉手要接:「朕抱一會兒!」阮無雙慢慢地遞了過去,他哪裡會抱,姿勢也不對。才接手,孩子已經扭來扭去了,似乎在為哭作鋪墊呢。

她反倒笑了出來,嬌嗔:「小心些!承軒要哭了!」他抬頭正好看見她的笑容,兩頰梨渦淺淺,當真燦如曇花,嬌如凝露,叫人深恐觸手即融了。

他一頓,就忘了手上的動作。孩子已經臉色漲紅,小嘴也已經扁了。百里皓哲手忙腳亂地哄著,眼中有種說不出的寵溺。阮無雙索性坐了下來,端起錦榻旁擺著的菊花清露,細細飲了起來。

不出所料,不過幾口茶的光景,承軒已經「哇」地哭了出來。他愈發手忙腳亂了,幾乎到了手腳並用的地步,但孩子的哭勢似乎越來越厲害了。

她正要放了玉盞,只聽百里皓哲哄著孩子道:「承軒乖,父皇最疼你了。如果你乖,不哭的話,父皇帶你去騎小馬去……」阮無雙有些忍俊不禁了起來,孩子才多大啊,已經哄著去騎馬了,再大一些,騎什麼是好啊?

笑意彷彿是從心底湧上來的,說道:「來,我來抱吧!」百里皓哲道:「不用了,你看,他已經不哭了。」抱著孩子過來炫耀。說來也怪,承軒竟真的不哭了。眼角還有淚,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但已經扯著嘴巴在笑了。她朝他看了一眼,瞧他得意的樣子,不語。

百里皓哲卻笑了出來:「這叫父子連心。聽到我要帶他去騎馬,他自然就不哭了。」她手一動,玉盞里的菊花清露已經灑了出來,滴落在碧色的紗羅,如水暈般泛了開去。他後面的話,她心慌的竟然一字也未聽進去。

天邊清澄的光線逐漸明亮了起來,如燕尾青色的天水交接地帶慢慢有了一線明紅。木清一夜未眠,索性起了個大早。慈寧殿門外守夜的侍女正打著瞌睡,猛地被同伴一推,顫顫地行禮道:「木姑姑。」木姑姑是最注重宮廷禮節的,如此被碰個正著,怕是要被打發出慈寧殿的。侍女戰戰兢兢的,連大氣也不敢出。

木清正心煩意亂,也沒有多加留意。只吩咐道:「好好守著,不要吵醒太后娘娘。」眾侍女輕聲應「是!」木清看了看天色,喚了兩名侍女:「跟我來。」

慈寧殿距離昭陽殿的路程並不遠。一路在御花園中行來,天色已經大亮了起來。御花園內素多奇花異品,此時雖已入秋,但多數還是巍峨盛放。被初起朝陽一照,花上清露折射璀璨光芒。但她無暇多欣賞,步履匆匆地趕往昭陽殿。

墨蘭與墨竹已經侍候在殿外了,見了木清,忙迎過來,行了禮。墨竹嘻嘻地笑道:「這麼早,什麼風把木姑姑給吹來了啊?」

木清看了一眼緊閉門,低聲道:「皇后還沒起嗎?」墨蘭回道:「嗯,小姐今兒個還沒起。姑姑有事情嗎?」木姑姑看了看兩邊的侍女,道:「沒什麼要事,來給皇后請安罷了!前幾日太后還問起皇后娘娘的飲食,讓我過來問皇后娘娘前陣子送過來的菊花清露和一些果脯是否用光了?若是皇后娘娘喜歡,讓我再送些過來。」

墨蘭心裡明白,說道:「小姐每日里都在食用。我去看看,還有剩沒有?」輕推了門進去,只見床前幾道帘子低垂,鎏金爐里的檀香依舊細細地冒著青煙,空氣里到處瀰漫著淡淡的香氣。淡金色的陽光照著樹枝的剪影,搖搖曳曳地抹在漢白玉的磚上。

她正要退出去,只聽床幔之中傳來了阮無雙的聲音,懶懶地道:「什麼時辰了?扶我起來吧!」墨蘭取了衣服進了裡間,只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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