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子女 1933-1935 28 一切都已太遲

所有在農場工作的男孩都打棒球,其中有些非常認真。收成季節到來時,喬注意到其中幾個的指尖貼了醫療膠帶。

他問席基,「那些膠帶是哪裡弄來的?」

「啊,我們有好多盒,老爺,」席基說。「早在馬查多時代,他們派過一個醫療團和一些報社記者過來,讓每個人看看馬查多有多麼關愛農民。一等到那些報社記者離開,醫師們就跟著離開,所有的設備也收走了,不過我們幫小鬼們留下了一箱膠帶。」

「為什麼?」

「你烘烤過煙草嗎,老爺?」

「沒有。」

「唔,如果我告訴你為什麼,那你能不能別再問一堆笨問題了?」

「大概沒辦法。」喬說。

一棵棵煙草現在長得比大部分成年男子都要高了,上頭的煙葉比喬的手臂還長。他現在都不準托馬斯跑進煙田裡,怕他鑽進去就找不到了。收割工人——大部分是年紀較大的男孩——有天早上來到煙田,從最成熟的植株摘下煙葉。煙葉會堆放在木橇上,讓驢子拉出去。然後解開驢子,改鉤在牽引機上,再把牽引機開到種植園西端的煙樓,這個任務都是留給年紀最小的男孩擔任。有天早上喬走到主宅的門廊上,一個不會超過六歲的男孩正開著牽引機經過,一橇煙葉在他背後堆得老高。那男孩朝喬揮手,露出大大的笑容,然後繼續往前開。

在煙樓外,工人把煙葉搬下木橇,放在樹蔭下的串聯長凳上。串聯長凳的兩端各有一個撐架,串聯工和遞葉工——全都是指尖纏著醫療膠帶的棒球男孩——會在兩個撐架上橫放一根木棍,然後開始用細繩將煙葉綁在木棍上,直到整根棍子從這一頭到另一頭部掛滿了一串串煙葉。他們從早上六點工作到晚上八點;那幾個星期都不打棒球。繩子必須在棍子上綁得夠緊,所以手指常會被繩子磨傷。因此,席基指出,醫療膠帶就派上用場了。

「一等到這部分完成了,主人?等這些煙葉都掛好,裝滿了煙樓?就要花五天等葉子乾燥。這時唯一需要的工人,就是去照顧煙樓的爐火,不能讓煙樓裡頭太潮濕或太乾燥。至於那些男孩呢?他們就可以去打棒球了。」他迅速拍了一下喬的手臂。「希望這樣的解釋能讓您滿意。」

喬站在煙樓外頭,看著那些男孩串聯煙葉。即使有那些撐架,他們還是得舉高、伸長手臂綁緊煙葉——就這樣舉高又伸長,連續十四個小時。喬皺起臉看著席基。「當然滿意。基督啊,這份工作太苦了。」

「我做過六年。」

「你怎麼受得了?」

「因為我不喜歡挨餓。你喜歡挨餓嗎?」

喬翻了個白眼。

「是啊,你也不喜歡挨餓,」席基說。「全世界的人都會同意——挨餓不好玩。」

次日早上,喬在煙樓里找到席基,他正在檢查吊架上的煙葉密度。喬叫他把工作交給別人,陪著他出去,穿過田野,走下東邊山坡,停在喬所擁有的土地中最糟的一塊。這裡石頭很多,又被丘陵和露頭岩脈擋住光線,一整天都曬不到太陽,而且這裡害蟲和雜草特別多。

喬問起他們最好的駕駛員艾洛德斯,在煙葉烘烤期間是不是很忙。

「收成時他還是得工作,」席基說,「不過不像那些男孩那麼忙。」

「很好,」喬說。「讓他來把這塊土地犁平了。」

「這裡什麼部長不出來的,」席基說。

「沒錯。」喬說。

「那為什麼要犁?」

「因為地面整理平坦了,要建成棒球場會比較容易,你不覺得嗎?」

他們建好投手丘的那一天,喬抱著托馬斯走過煙樓外,看到一個工人裴瑞茲正在打他兒子,他用手猛拍他的腦袋,好像那男孩是狗,正好被逮到在偷吃他的晚餐。那男孩不會超過八歲。喬說,「嘿,」要朝他們走過去,但席基過來擋在他面前。

裴瑞茲父子看著他,很困惑,然後裴瑞茲又打了他腦袋,接著打了幾下屁股。

「有必要那樣嗎?」喬對席基說。

托馬斯渾然不覺,還扭動著要去找席基,他最近很喜歡席基。

席基從喬懷裡把托馬斯抱過來,將他舉得高高的,樂得托馬斯咯咯笑,席基說,「你以為裴瑞茲喜歡揍他兒子嗎?你以為他早上起床,就說我今天要當壞人,讓那孩子長大後恨我。不不不,老爺。他起床的時候說,我得讓桌上有食物,我得讓他們穿得溫暖,修好屋頂的漏水免得他們淋雨,宰掉他們卧室里的那些老鼠,教他們是非對錯,向老婆證明我愛她,留五分鐘給自己,然後睡四小時就又要起床到田裡去。當我離開煙田時,還能聽到最小的那個孩子在叫——『爸爸,我餓了。爸爸,沒有牛奶了。爸爸,我不舒服。』他每天都來工作,每天都出門打拚,然後你給了他兒子一份工作,老爺,那就像救了他的命。說不定你真救了他的命。但接下來這小孩沒盡責做到他該做的事?媽的。那孩子就得挨打。挨打總比挨餓好。」

「那小孩怎麼不盡責了?」

「他應該要看著烘烤的爐火,結果睡著了。有可能把所有收成都燒掉。」他把托馬斯遞還給喬。「有可能連自己都燒死。」

這會兒喬看著那對父子。裴瑞茲攬著他兒子,那男孩點點頭,父親低聲跟他講話,吻了男孩頭側幾下,教訓完畢了。不過那幾個吻似乎沒能安撫那男孩。於是他父親推了一下他的頭,兩個人又回去工作了。

煙草從煙樓移到包裝小屋的那天,棒球場建好了。包裝煙葉、準備賣掉的工作,大部分是由女人負責,她們會一早爬上山坡來到種植園,像男人一樣堅毅又冷靜。她們在包裝小屋裡忙著把煙草分級時,喬就召集男孩們來到球場,把兩天前寄到的手套和新的棒球和路易斯維爾牌球棒發給他們。他把三個壘包和本壘板放好位置。

那就好像他在教他們怎麼飛。

那些傍晚,他會帶托馬斯去看球賽。有時葛瑞絲艾拉也會加入,但她的出現老是會讓少數幾個剛進入青春期的男孩分心。

托馬斯是那種從來坐不住的小孩,卻對球賽非常著迷。他雙手夾在兩膝之間,安靜坐在那裡觀看,那些球賽他根本還不可能了解,卻像是音樂或溫水,同樣對他有安撫效果。

有天夜裡,喬對葛瑞絲艾拉說,「除了我們家之外,這些村民唯一的希望就是棒球。他們愛棒球。」

「這樣很好,對吧?」

「是啊,非常好。蜜糖,隨你怎麼罵美國,但我們還是輸出了一些好東西。」

她橫了他一眼。「可是你們要收錢的。」

誰不收錢呢?要是沒有自由貿易,整個世界要怎麼運轉?我們給你東西,你就回報給我們其他一些東西。

喬愛他妻子,在這場交易中,她的國家無疑受到他的國家恩惠,處境也改善太多,但她卻無法接受這一點。在美國金援之前,西班牙人把他們丟在污水池裡面奄奄一息,整個古巴霍亂肆虐、道路破爛,沒有任何醫療可言。馬查多上台後也毫無改善。但現在,在巴蒂斯塔將軍掌權之下,古巴的基礎建設突飛猛進,全國三分之一、哈瓦那的一半家庭有了室內抽水馬桶和電力。他們有了好學校和幾家不錯的醫院。他們的平均壽命增加了。他們有了牙醫。

沒錯,美國輸出的某些善舉,是以槍杆子為威脅。但在歷史上,所有文明發達的偉大國家,全都做過同樣的事情。

而想想伊柏市,他難道沒做過同樣的事?她難道沒做過同樣的事?他們用血腥錢蓋醫院。用蘭姆酒的利潤收容街上流浪的婦女和兒童。

自古以來,善行往往就是由壞錢帶來的。

而現在,在棒球風靡的古巴,在一個原來用木棍、沒有手套打棒球的地區,他們有了全新的手套,新得那皮革都發出吱呀聲,金黃的球棒像削了皮的蘋果。每天傍晚,當工作告一段落,煙葉採收完畢,乾燥的煙葉也整理包裝好,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煙草和焦油味,他會跟席基並肩坐在椅子上,看著煙田中的影子愈來愈長,兩人討論要去哪裡買種子以培育外野的草皮,免得那裡老是一堆塵土和小石子。席基聽說附近有一個棒球聯盟有定期舉行比賽,喬要他繼續打聽,尤其是秋天,農場工作最閑的時候。

到了煙草拍賣會那天,他們的煙草賣到了第三局價,四百張煙草,平均重量二七五磅,全部由羅柏,勃恩斯煙草公司收購,這家公司製造細長型雪茄,是美國市場的新寵。

為了慶祝,喬給所有工人都發了獎金。還送了兩箱考夫林—蘇阿瑞茲蘭姆酒給村子。然後在席基的建議下,他租了一輛巴士,跟席基帶著棒球隊到附近小城維納雷斯的碧侯電影院,看他們生平的第一次電影。

正片之前的新聞影片,都是有關德國實施反猶太的紐倫堡法案——焦慮的猶太人收拾細軟、離開設施完善的公寓,去趕第一班離開的火車。喬最近看到過一些報導,說對於一九一八年以來歐洲勉強維持的脆弱和平而言,德國總理希特勒造成了嚴重的威脅。但喬很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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