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子女 1933-1935 27 比納德里奧的農場主人

一九三五年晚春,喬·考夫林在哈瓦納遇到艾瑪·顧爾德時,距離南波士頓那家地下酒吧的搶劫案已經過了九年。他還記得九年前在波士頓的那個早晨,她有多麼冷靜、多麼鎮定,那些特質又搞得他有多麼慌張。於是他把慌張誤以為是一時迷戀,又把一時迷戀誤以為是陷入愛河。

此時,他和葛瑞絲艾拉來到古巴已經快一年了,一開始住在艾斯特班所擁有的一個咖啡種植園,位於哈瓦那西邊約五十哩的塔拉札斯地區的丘陵上。每天早上,他們會在咖啡豆和可可葉的氣味中醒來,同時聽著薄霧凝成的水珠在樹間滴落。傍晚時,他們漫步在山麓間,會看到殘餘的陽光仍逗留在樹梢,不肯離去。

葛瑞絲艾拉的母親和妹妹有個周末來探訪他們,從此沒再離開。他們剛來的時候,托馬斯都還不會爬;到了快滿十個月時,他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三個女人寵他寵到無恥的地步,把他喂得像顆胖呼呼的球,外加兩根粗粗的大腿。但等到他開始學走路,很快就會跑了。他會跑過田野,在斜坡上下奔走,讓那些女人在後頭追他。於是很快地,他就不再是顆大球,而是個瘦削的小男孩,有父親的淡色頭髮和母親的深色眼珠,可可油色的皮膚則是兩者的綜合。

喬回過坦帕幾次,搭的是一架福特5-AT款的三引擎飛機,在風裡嘩啦啦響個不停,老是沒有預警地搖晃或突然下降。有兩次他下飛機時兩耳都快聾了,接下來一整天都聽不見。飛機上的護士讓他嚼口香糖,又給他棉花塞耳朵,但這種旅行法還是太辛苦,葛瑞絲艾拉完全不考慮。所以他只好獨自上路,發現自己好想念她和托馬斯,想到連身體都出問題了。他會半夜在他們伊柏的大宅中醒來,胃痛得無法呼吸。

一等事情處理完畢,他就會搭他能找到的第一班飛機到邁阿密,然後再儘快搭飛機回古巴。

葛瑞絲艾拉並不是不想回坦帕——她想回去,只是不願意搭飛機而已。而且她也不想現在就回去。(喬懷疑,這表示她其實不想回去。)於是他們繼續待在塔拉札斯的丘陵,還有她母親和她妹妹貝妮塔,後來另一個妹妹依內絲也來了。無論葛瑞絲艾拉、她母親、貝妮塔、依內絲彼此之前有過什麼不和,似乎都因為時間和托馬斯而化解了。有兩回,喬循著她們的笑聲找過去,結果發現她們把托馬斯打扮得像個小女孩。

有天早上,葛瑞絲艾拉問他們能不能在這裡買個地方。

「這裡?」

「唔,不見得就是這裡。而是在古巴。」她說。「讓我們能來暫住的地方。」

「所以我們是在這裡『暫住』?」喬微笑。

「是啊,」她說。「我很快就得回去工作了。」

但是並沒有。喬回坦帕的那幾次,曾去看過幫她管理各個慈善事業的那些人,發現他們都很值得信賴。就算她十年不回伊柏,等她回去時,那些慈善機構還是會繼續運作得很好,要命,甚至會更好。

「當然,親愛的。隨你。」

「地方不必很大,或是很豪華,或是——」

「葛瑞絲艾拉,」喬說,「你就去挑你想要的地方吧。要是看中哪裡,對方不想賣?就出雙倍的價錢。」

這種事在當時也不算新鮮。古巴之前深受經濟大蕭條打擊,狀況比大部分國家都糟糕,現在正嘗試著朝復甦邁進。馬查多政權的種種腐敗已經結束,被富爾亨西奧,巴蒂斯塔上校的希望所取代,巴蒂斯塔領導「中士兵變」,趕走了馬查多。古巴共和國的正式總統是卡洛斯·門迭塔,但人人都知道,真正掌權的是巴蒂斯塔和他的軍隊。美國政府很支持這樣的安排,因而在這場政變逼得馬查多搭上飛往邁阿密的飛機之後,才五分鐘,美國立刻大舉金援這個島嶼。在這些錢的幫助下,修建了許多醫院、道路、博物館、學校,還沿著哈瓦那北邊的濱海大道建立了一個新的商業區。巴蒂斯塔上校不僅愛美國政府,也愛美國賭客,於是喬、迪昂、邁爾·藍斯基、艾斯特班·蘇阿瑞茲等人,跟古巴政府最高層官員的溝通管道完全暢通。他們已經買下了哈瓦那中央公園周邊和塔康市場區一些最佳地段的九十九年租約。

他們將會賺進無數財富。

葛瑞絲艾拉說門迭塔是巴蒂斯塔的傀儡,而巴蒂斯塔又是聯合水果公司和美國的傀儡;他會突襲富人的保險庫、強奪土地,同時美國政府依然支持他掌權,因為美國相信壞錢可以設法帶來好事。

喬沒跟她爭。他也沒指出他們自己賺了壞錢之後,就做了很多好事。他只是問起葛瑞絲艾拉找到的那棟房子。

那是一個破產的煙草農場,事實上,就在更往西五十哩,位於比納德里奧省的一個小村子阿仙納斯外頭。農場里有一個獨立的訪客屋可以給她的家人,還有無盡的黑壤田野可以讓托馬斯奔跑。原來的主人是一位寡婦多蒙妮卡,戈梅茲,喬和葛瑞絲艾拉跟她買下農場的那一天,她在律師的辦公室外頭介紹他們認識了伊拉里歐·巴席基魯皮。她解釋,如果他們有興趣種植煙草的話,伊拉里歐會教他們各種相關的事情。

當寡婦的司機開著一輛「底特律電氣」出產的兩噸汽車,載著她離開之時,喬看著眼前這個身材圓胖、留著八字鬍的小個子男人。他看過伊拉里歐跟著戈梅茲出現過幾次,總是站在旁邊不引人注意,還以為他是保鏢。畢竟在這個地區,綁票也不是新鮮事。但現在,他注意到那雙疤痕處處、骨架突出的大手。

他還從沒想過,要拿那些土地做什麼。

相反地,伊拉里歐·巴席基魯皮則是想了很多。

首先,他跟喬和葛瑞絲艾拉解釋,沒人喊他伊拉里歐—大家都叫他席基(Ciggy),但是跟香煙(cigaretce)完全無關,而是因為他小時候不會念自己的姓巴席基魯皮,老是卡在第二個音節。

席基告訴他們,直到不久前,阿仙納斯村裡還有兩成的居民靠戈梅茲的種植園過活。但自從戈梅茲先生開始酗酒,接著從馬上摔下來,接著又變得精神錯亂且生病,就沒有工作了。有三個採收季,席基說,都沒有工作。這就是為什麼村裡很多小孩沒穿褲子。因為上衣如果小心照料,可以穿一輩子,但褲子老是會在臀部或膝蓋處磨穿。

喬之前開車經過阿仙納斯村時,早已注意到村裡的小孩大半光著屁股。要命,如果不是光屁股,就是光著全身。阿仙納斯位於比納德里奧的山麓丘陵間,其實是個不太成形的村落。村裡只有一堆搖搖欲墜的棚屋,屋頂和牆壁是用干棕櫚葉搭建起來的。人類的排泄物經由溝渠排入河中,而村民飲水的來源也同樣是這條河。村裡沒有村長或領導人,泥土街道滿是爛泥。

「我們對農事完全不懂。」葛瑞絲艾拉說。

此時,他們已經來到比納德里奧的一家小酒館裡。

「我懂,」席基說。「我太懂了,夫人,凡是我不記得的事情,就表示那些事情根本不值得救。」

喬看著席基機伶、精明的雙眼,重新評估這位工頭和寡婦之間的關係。他本來以為寡婦帶著席基是當保鏢,現在他明白,席基參與農場的買賣過程,是為了自己的生計著想,並確保戈梅茲寡婦會照顧他的利益。

「那你會怎麼做?」喬問他,給每個人又倒了一杯蘭姆酒。

「你要先準備苗床,把田犁好。這是第一個。種植季下個月就開始了。」

「但是不能妨礙我太太整修房子,做得到嗎?」

他朝葛瑞絲艾拉點了幾下頭。「那當然,沒問題。」

「這事情需要幾個人?」她問。

席基解釋,播種時需要僱用男人和兒童,然後需要男人建苗床。他們需要男人或兒童照看土壤,以防黴菌和病蟲害。接著需要男人和兒童移植、鋤地,再犁些田,以及殺死蠕蟲、螻蛄、臭蟲。另外還需要一個喝酒不凶的飛行員,幫忙撒農藥。

「耶穌基督啊,」喬說。「要花多少工夫啊?」

「我們還沒討論到摘蕊、抑芽或採收呢。」席基說。「然後還有串聯、掛架、烘烤、找人照看煙樓的火爐。」他揮著大手,說著各種需要的人工。

葛瑞絲艾拉說,「我們能賺多少錢?」

席基把寫著數字的紙張推到桌子對面給他們。

喬喝著蘭姆酒,仔細看過那些數字。「所以,如果收成好的話,沒有藍霉病或蝗蟲或雹暴,而且上帝保佑太陽不停照耀在比納德里奧,那麼我們的投資就能賺回百分之四。」他看著對面的席基。「這樣對嗎?」

「對,因為你只用到你的四分之一土地。但如果你也投資在其他的田地,讓整個狀態回到十五年前的全盛期呢?五年之內,你就會很有錢了。」

「我們已經很有錢了。」葛瑞絲艾拉說。

「那你們會更有錢。」

「那如果我們不在乎是不是更有錢呢?」

「那就這樣想吧,」席基說,「如果你們讓這個村子挨餓,有一天你們早上起來,可能就會發現他們全都睡在你們的土地上。」

喬坐直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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