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子女 1933-1935 26 重返黑暗

通往羅梅洛飯店的隧道起點是在十二號碼頭,從這裡開始,在伊柏市地下延伸八個街區;只要沒因為漲潮時淹水,或是被夜裡的老鼠佔據,花十五分鐘就可以走完。對喬和他的手下來說,很幸運的是,他們抵達那個碼頭時剛好是大白天,而且正逢低潮時分。他們十分鐘之內就走到隧道盡頭,雖然大家晒傷且脫水,喬還受了傷,但在搭船從艾格蒙礁島回來的一路上,喬就告誡了每個人:要是馬索有喬認為的一半聰明,那麼他就會設定亞伯應該回報的時間。一旦他認為事情出了大差錯,他就不會浪費時間,立刻趕去搭火車。

隧道盡頭是一條梯子。梯子頂端的門通往一間鍋爐室。鍋爐室出去是廚房,過了廚房是經理辦公室,再出去是飯店服務台。通往廚房、經理辦公室、飯店服務台的門,都可以看到並聽到門外的動靜,但梯子頂到鍋爐室則是個大問題。那扇鋼製門總是鎖著,按照平常規矩,只有聽到暗號才會打開。羅梅洛飯店從來沒被警方臨檢過,因為艾斯特班和喬花錢收買了飯店老闆們,讓他們收買適當的人別來檢查,同時也因為這個飯店本身不引人注意。飯店裡沒有地下酒吧,只做製造和配銷而已。

這道門有三道鎖,而且要從另一頭開,經過幾番討論後,他們決定由幾個人之間槍法最好的卡邁,帕羅內在梯子頂端掩護,讓迪昂用一把散彈槍把門轟開。

「如果有人站在門的另一頭,那我們就全都成了桶子裡面等著被射殺的魚了。」喬說。

「不,」迪昂說。「我和卡邁才是桶子里等著被射殺的魚。要命,我甚至不確定我們不會被跳彈擊中。不過你們其他幾個小姑娘呢?狗屎。」他對著喬露出微笑。「小心手榴彈。」

喬和其他人爬下梯子,站在隧道里等,然後聽到迪昂對卡邁說,「準備好了,」接著他朝鉸鏈開了第一槍。聲音很大——在一個水泥和金屬的封閉空間里,金屬子彈擊中金屬門。迪昂沒停下來。金屬碎片的乒乓聲還在響,他就又開了第二槍和第三槍,喬想著如果飯店裡有人,現在一定會跑來看了。要命,如果飯店裡只剩十樓的人,那他們鐵定知道他們在這裡了。

「上,我們上。」迪昂大喊。

卡邁沒撐過去,迪昂搬開他的屍體,讓他靠牆坐著,同時其他人爬上梯子。一片金屬——誰曉得是哪來的——從卡邁的一隻眼睛鑽進他腦子裡,他完好的那隻眼睛瞪著他們,一根沒點燃的香煙從雙唇間垂下來。

他們把門從鉸鏈上扭開,進入鍋爐室,再從鍋爐室進入蒸餾室和外頭的廚房。廚房通往經理辦公室的那道門上,中央有個圓形的玻璃窗,外頭是一條鋪著橡膠地板的小通道。經理辦公室的門微開,門後的辦公室里顯示出一群戰士待過的痕迹——有麵包屑的蠟紙,咖啡杯,一個黑麥威士忌空瓶,爆滿的煙灰缸。

迪昂看了一眼對喬說,「我自己是沒指望能活到老年的。」

喬從嘴巴呼出一口氣,走過那道門。他們出了經理辦公室,來到飯店服務台,此時他們已經知道飯店是全空的。感覺上不是有人埋伏,而是真的撤空了。最適合埋伏的地方是鍋爐室,但如果想引他們更深入,以確保後頭都沒有人,也該在廚房突襲他們才對。至於飯店大廳,對於安排埋伏的人,則完全是個惡夢——有太多地方可以躲藏,太容易分散逃逸,而且跟外頭的馬路只隔了十級階梯。

他們派幾個人搭電梯到十樓,又派另外幾個人爬樓梯上去,以防馬索安排了什麼喬想不到的埋伏計畫。那些人回來後報告說十樓都沒人,不過他們發現薩爾和左撇子的屍體躺在一〇〇九和一〇一〇號房的床上。

「把他們搬下來吧。」喬說。

「是,老大。」

「另外也派人去隧道的梯子那邊,把卡邁搬出來。」

迪昂點起了雪茄。「真不敢相信我射中了卡邁的臉。」

「你沒射他,」喬說。「是跳彈。」

「沒有差別,」迪昂說。

喬點了一根香煙,讓曾在巴拿馬戰役中當過陸軍救護兵的波捷塔幫他檢查手臂。

波捷塔說,「你得去治療,老大。要吃點葯才行。」

「我們有葯啊。」迪昂說,他指的是毒品。

「適當的藥物啦。」波捷塔說。

「從後門出去,」喬說。「去幫我找該吃的葯,或者找個醫師來。」

「是,先生。」波捷塔說。

他們打電話,找來了六個長期收他們賄賂的坦帕市警察。其中一個跟著一輛救護車過來,於是喬和薩爾、左撇子、卡邁·帕羅內道別。卡邁九十分鐘前才把喬從水泥裡頭挖出來,但讓喬最難過的是薩爾;他回想起兩人相處的這五年。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找他進屋裡一起吃晚餐,有時晚上還拿三明治出去車上給他。這五年,他都把自己的性命託付給薩爾,還有葛瑞絲艾拉的性命。

迪昂一手放在他背上。「我知道很不好受。」

「我們還刁難他。」

「什麼?」

「今天早上在我辦公室。你跟我。我們還刁難他,阿迪。」

「是啊。」迪昂點了兩下頭,然後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為了什麼?我都忘了。」

「我也不記得了,」喬說。

「一定是有原因的。」

「希望那是有意義的。」喬說,然後往後退,好讓手下把屍體搬上救護車。

「的確有意義。」迪昂說。「就是我們應該要找到那些殺了他的混蛋,把這筆帳討回來。」

他們從運貨口送走救護車後,醫師正在飯店服務台等著他們,他幫喬清洗了傷口,縫了幾針,同時喬一邊聽那些警察向他報告。

「今天幫他的那些警察,」喬對著第三區的畢克警佐說,「是他長期付錢養的嗎?」

「不,考夫林先生。」

「那他們知道,他們今天在街上追殺的是我的人嗎?」

畢克警佐看著地上。「我想應該知道吧。」

「我想也是。」喬說。

「我們不能殺警察。」迪昂說。

喬看著畢克的雙眼說,「為什麼不行?」

「那是犯了大忌啊。」迪昂說。

喬對畢克說,「現在幫裴司卡托瑞的那些警察,有你認識的嗎?」

「今天在街上開槍的每個警察,現在都在寫報告了。市長很不高興。商業公會也很生氣。」

「市長不高興?」喬說,「還有他媽的商業公會?」他一巴掌把畢克頭上的帽子打掉了。「我才不高興!其他人操他媽的去!我才不高興!」

當場一陣異樣的寂靜,大家都不曉得眼睛該看哪裡。就大部分人的記憶所及,包括迪昂,沒人聽過喬大聲講話過。

等到喬再度朝畢克開口,他的聲音又回覆到平常的音量。「裴司卡托瑞從來不搭飛機的。他也不喜歡搭船。這表示他要離開坦帕只有兩個方法。要麼就走四十一號公路。要麼就搭火車。所以,畢克警佐,把你他媽的帽子撿起來,去找到他們。」

幾分鐘後,在經理辦公室里,喬打電話給葛瑞絲艾拉。

「你還好吧?」

「你的孩子好暴力,」她說。

「我的孩子,嗯?」

「他一直踢踢踢。踢個不停。」

「往好的方面想,」喬說,「再忍四個月就行了。」

「你好幽默喔,」她說。「下回希望換你懷孕。讓你嘗嘗肚子壓住氣管的滋味。而且要一直去尿尿,次數比眨眼睛還多。」

「下次來試試看吧。」喬抽完香煙,又點了一根。

「我聽說今天第八大道發生了槍戰。」她說,聲音小得多,也僵硬得多。

「是啊。」

「結束了嗎?」

「還沒。」

「你們也參加了嗎?」

「我們也參加了,」喬說。「沒錯。」

「什麼時候會結束?」

「不曉得。」

「會結束嗎?」

「不曉得。」

兩個人好一會兒都沒說話。他聽到她那頭在抽煙,她也聽得到他這頭在抽煙。他看了一下他父親的懷錶,發現已經慢了半個鐘頭了,雖然他在船上已經又調過時間。

「你不明白,」最後她說。

「明白什麼?」

「從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開始,你就加入一場戰爭了。為了什麼?」

「為了討生活。」

「死掉就是討生活嗎?」

「我沒死掉,」他說。

「在今天結束前,你可能會的,喬瑟夫。有可能的。就算你贏了今天這場戰役,或是下一場,或是再下一場,但你這一行有太多暴力了,所以這些暴力一定會回頭再來找你。一定會的。」

就跟他父親告訴過他的一樣。

喬吸著煙,往上吐向天花板,看著煙霧消散。他不能說她講的完全沒道理,就像他父親講的也不無道理一樣。但現在他沒時間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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